他们跑了一夜的马,阿月说过,不要让马儿太累,打仗时马比人更金贵。陆风心急如火烧,可想想阿月的话,想想她常说的不要急,强摁下心神,叫停铁子和石头,在一处山坡歇脚。
行囊里有干粮,还有肉干,可他们三个只喝水。铁子一遍遍擦着刀,不知在想什么眼圈越来越红。金石头还没骑过这么久的马,筋骨麻僵,他也真是服气,风哥和铁子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牛劲。
“铁子,帮我按按腿。”金石头道。
王铁抬头那瞬把金石头吓了一跳,王铁两边嘴角深深的下垂,一副怒极又要哭的模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我给你按腿!”
金石头皱出满脸的鄙夷,手点着王铁,“我的天爷,你一个大老爷们,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我什么样子!”王铁看起来是真急了。
陆风心乱如麻,但不得不主持下局面,道:“阿月没事,她有神通。铁子,你帮他按按腿,他腿要是麻了,杀人也杀不快。”
“对!”金石头得意地抬高音调。
王铁好像受气的小媳妇,被迫给金石头按腿,按完了,金石头也给他按腿松筋骨,陆风唰地站起来了,把王铁和石头吓得坐在地上。
陆风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抽出马背上的弓箭,对着高山脚下深重的阴影举起弓,箭尖瞄准。
王铁和石头爬起来,举刀站在陆风身后。
高山阴影下出现两个骑马的身影,一个男子束发戴冠,风吹过时发带悠然扬起,另一个头发全部扎起。
他们看到陆风一行人,勒马停下。两边无声地对峙一会儿,陆风放下了弓箭,高声问:“敢问阁下何方人士?”
束发戴冠的男子声音清朗,“我与家中兄弟来自汴梁,要去虎头堡。人生地不熟,不慎迷路了,兄台知道虎头堡在何处吗?”
陆风松了口气,看着那两人骑马走近。束发戴冠的男子一身寻常人家赶路的装扮,可从阴影中走出时,阳光先洒在他的白玉冠,又照亮了他温润含笑的眉眼,再挥泄肩头。
好像菩提座下客,仙人落凡尘。
他旁边那个男子更年轻些,朝气勃勃如初升之阳。
玉冠男子下马后对陆风和他身后的两个兄弟拱手,陆风回礼,石头和王铁被此人的风仪震住,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陆风瞪了眼,才拱手行礼。
陆风道:“在下陆风,这是我两个兄弟,王铁、金石头,我们是悬灵寨的守军。虎头堡在北边,你们一直向前,快马大约四五个时辰,就到了。”
邵玉一手背在身后,微微颔首,道:“在下邵玉,这位是我的表兄弟,邵良。你们既然是守军,为何在此处,”他稍加停顿,“戒备森严?”
陆风下意识地按了按额头,将眼下的事说了,道:“待会儿我们的马儿歇好了,就要继续赶路了。”
邵玉看一眼表弟,表弟的眼神跃跃欲试,他对转过身对陆风道,“在下也在军伍之中。”
金石头啊了一声,这人怎么看都不像军营里的人。邵玉笑笑,道:“都城禁卫军中任职。阿良,拿出路引来。”
邵良从褡裢中取出两人的路引,双手交到陆风手里。陆风和石头、铁子,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京城的兵是不一样啊,长得忒嫩了。
邵玉清了清嗓子,引回陆风他们的注意力,道:“望能助三位一臂之力。”
-
陆月在马背上被颠了一天,扔下马时把当天吃进去的饭食都吐了个干净,克烈的手下拎起陆月,拖着她到了一根旗杆底下。
旗杆立在空地,陆月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各种视线、目光落在她身上。
在任何时候,女人和财宝一样是战利品。哪怕陆月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也是如此。那年云州城破,被凌辱至死的女子、女孩子、幼女不计其数。
陆月忽然察觉到什么,她抬头,对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的目光。
她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丝丝畏惧勾连着深重的仇恨,她说:“杀了她!杀了她!就是她杀死了察木图!”
旁边的人像看疯子一般看她,说,“怎么会,她才多大。”
“她连弓都拉不动。”
“首领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我们先庆贺这个小胜利,不要在这儿扫兴。”
“对对对。”
女人满口的杀了她杀了她,被男人们拉走,他们觉得她疯了,他们觉得女人是很脆弱又无能的动物。她们很容易发疯。
陆月又垂下头,隐秘地舒出口气。女人真可怕,她们没来由的直觉,总是指向正确的方向。
过了会儿,男人们带着克烈的小儿子来到旗杆下面,说这个女孩子是他的了,等他未来娶了妻子,就让这个女孩子当他妻子的奴隶。
他们荤素不忌地和那个胖小子聊着,胖小子笑得脸通红,说他拥有小狗时也是这样,阿父从赤赫部抱来一只小狗,说这只小狗是他的了。
他们嬉笑间,陆月就和那只小狗是一回事了。他们说,晚饭只给他们一碗,狗和人,谁抢到了谁才能吃饭。
他们的话语和笑声从陆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傍晚时他们要在这片空地举行宴会,便把陆月栓在了小狗睡的栅栏角落。
陆月看看亮起的篝火,看看那滴着口水的大狗,狗的脑袋比她的脑袋还大,毛皮厚实热烘烘臭乎乎。
陆月吃过狗的亏,草原人对神祇和动物的使用远超中原,有一次她深入敌营,本来能趁天黑抹掉赤赫部一半人的脖子。可是狗叫了。
克烈的宴会进行着,克烈的大儿子们带着小儿子来到了栅栏角落,年纪大些的男子们伸手摸她的头发,说中原女子的头发像绸缎,蹭她的脸,说她的脸皮又薄又嫩。不过话说来说去,她们中原女子到底只是个玩意儿,因为她们不能生出健壮的儿子。
克烈的小儿子往碗里倒了肉骨头,小胖手指头指着,对陆月说,“你得跟勇士抢!不然你就没有饭吃。”
陆月低眉垂眼,嗯了声。
他们勾肩搭背,大笑着回去了。
陆月瞥了眼旁边的大狗,大狗一头扎进碗里。
唱歌跳舞的声音渐轻,篝火熄灭了,醉醺醺的人们各自回到了帐子,陆月两只手铁链子锁着,她侧身,铁链子猛地勒住睡着的大狗的脖子,大狗剧烈地挣扎,陆月跨骑在大狗背上,勒了一会儿,终于不折腾了。
陆月从腰带缝里翻出个小刀片,割断了脚上的麻绳。她得先去找找,克烈的儿子们还有没有养其他狗。
再然后,就要去找人了。
陆月轻手轻脚钻进一个营帐,过了会儿又钻出来,她双手滑的快要捏不住刀片,裤子上也沾满了血。
一连钻了好几个营帐,陆月正割断一人的喉咙时,外面忽然爆出女人凄厉的尖叫声。陆月看着外面的火把亮起来。
马匹踏过栅栏的声音,男人、女人、孩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陆风的吼声,铁子和石头扯着嗓子的呐喊。
哐当哐啷,大帐里沉睡的人们噩梦中惊醒,矮桌凳子被撞翻,鲜血飞溅像丹青挥笔,一道潇洒的痕迹。
陆月听见哥哥叫她的名字,掀开帘帐冲出去时被一个男子的身影挡住,她指尖的刀片一转,那男子却蹲了下来,在黑暗里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将她抱了起来,往外跑去。
被抱出营帐的那刻,火光照亮了他的白玉冠,和染血飘飞的天青色发带。
陆月的呼吸都暂停了,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长。
他怎么会在这里?
皇城禁卫军统领、九门提督邵玉,他怎么会在这里?
-
山后初生的太阳,照亮一片狼藉。白色的帐子烧的烧、翻的翻,枯黄的草地渗进鲜血,踩上去好像踏入泥洼。
昨夜篝火的余烬还在,旗帜还在风中飘荡。
陆月被邵玉安置在百米外的山坡,他说这里安全,其实不光安全,陆月伸长了脖子都看不到草原人营地的惨状。
邵将军还是和上回一样,再不堪的混乱中,他都能有条不紊、周到体贴。
陆月正用草叶、泥土擦着手上的血块,陆风和铁子、石头一齐朝她走来,他们三人在看见她时顿了顿,然后一顿狂奔。
“阿月……月……”陆风冲到她面前,呼地跪了下来,眼珠子颤动着看着她衣衫裤子上的血,铁子啊啊叫了几声,像被扼住脖子的鸡,金石头脸色刷白。
陆月打开哥哥的手,说:“都是别人的血。”
“真的,真的?”陆风摸着妹妹的腿,她的手,铁子也蹲下来狂摸陆月的上上下下,被陆风砰地撞开,“你摸什么?!”
王铁我我了半天说不出个完整话,陆月看着他们笑了,金石头用膝盖顶了下王铁的后背,说:“摸风哥妹子,欠揍的很。”
王铁一脸的木讷,“我没,我就是担心,我就是……”
陆月握住王铁的四根手指,说:“铁子哥,我没事。”
金石头看陆月这一身的血,好像从血汤的爬出来一般,问:“三妹子,是谁在你跟前杀了人。我记得我们刚闯进去,邵兄弟就把你带出来了。”
陆月垂下眉眼,无害无辜的模样,“玄女娘娘进了我的身子,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好,不记得好。”陆风胆战心惊的呼出口气,他对上妹妹意味深长的眼神,扭头对铁子和石头说,“你们去清点收拢营地里的财物、武器和马匹,我跟阿月说几句话,马上过来。”
石头和铁子应了,你拍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朝营地过去。
陆风紧握着妹妹的两只手,道:“被我们俘虏的都是女人和孩子,还有需要抱在怀里的婴儿。我想放他们离开。”
陆月盯着哥哥,盯得陆风心里没底,补了句,“我不知道合不合适,你说该怎么办?”
这样的事儿没有对错,只有选择。陆月觉得那些被放走的女人和孩子,来日就会成为刺向她的尖刀,所以她会杀干净了再走。但是有的将军不会这么做,林世子和她一同出征时,对待俘虏从来宽厚,他说他不怕那些尖刀,再来一万次他都能胜。
不知这是傲慢,还是高抬贵手。
陆月不想在这样的小事上干预哥哥,道:“有一个女人不能放过她。她说我是杀害察木图的凶手,察木图是那天我们截杀的三个骑兵之一。她这样的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陆风听了,心里凉飕飕的,难免不想起些鬼神之说,问:“是哪个人?”
陆月牵着哥哥的手站起来,说:“我指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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