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雪，是带着刀意的。碎雪被北风卷着，斜斜刮过教坊司的灰墙，落在后院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冰碴。
温莞跪在冰水里搓洗衣物，皂角在冻裂的掌心打滑，溅起的冷水顺着袖口钻进骨髓。她垂着眼，长睫上凝着的雪沫融成细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却在触及下颌前就被冻住。唯有眉间那点朱砂痣，被呵出的白气熏得愈发艳，像寒梅泣血，在一片素白里扎眼得很。
“哐当——”
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撞碎了死寂，鸨母王婆的尖嗓子像淬了冰的针：“都给我滚起来！摄政王殿下要亲自来挑人，谁敢耷拉着脸，仔细我剜了你们的眼！”
温莞搓衣的手猛地一顿，指腹在冻硬的布料上磨出红痕。
摄政王谢玄。
这三个字在京城是淬了毒的。传闻他十三岁上战场，枪尖挑过七国俘虏；传闻他权倾朝野时，一夜之间扳倒三个国公府，血流成河染红了朱雀大街；更传闻，三年前沈太傅家的千金沈卿死后，他便成了活阎王，眼里再容不下半分活色，唯独贴身戴着那枚血玉扳指——据说是沈卿的遗物。
而她温莞，不过是这阎王脚下的一粒尘埃。父亲蒙冤，温家满门抄斩那日，她被拖出刑场时，怀里只攥着半块断裂的暖玉，父亲最后的话碎在风雪里：“那玉……救过贵人……莞儿……活下去……”
活下去？在这教坊司，活着比死更难。
“温莞！你聋了？”王婆踩着雪冲过来，三角眼在她脸上剜了两圈，忽然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还愣着干什么？殿下特意吩咐了，要找个眉眼像沈小姐的。你这张脸，不就是给殿下预备的？”
温莞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锐光，快得像流星。沈卿？那个寄养在温家的嫡姐？记忆里只剩模糊的白裙影子，还有……她总爱弹的那曲《长相思》。
“妈妈，”她垂下眼，声音轻得像雪落，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民女手笨，怕污了殿下的眼。”
“放你的屁！”王婆一把薅住她的头发，将她从冰水里拽起来，“进了这门，轮得到你说不？走！”
头皮被扯得生疼，温莞却没哼一声，任由王婆将她拖进内室。粗布麻衣被扒掉，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素白襦裙，王婆蘸着劣质胭脂，在她眉间重重一点：“瞧瞧，这不是活脱脱一个沈小姐？待会儿见了殿下，给我装乖顺点，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铜镜里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点朱砂痣红得刺眼。温莞望着镜中自己，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话：“真正的棋手，要藏好自己的棋路。”
前厅的空气像结了冰。
谢玄坐在主位上，玄色蟒袍铺展在紫檀木椅上，金线绣的蟒纹在烛火下蜿蜒，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噬人。他指尖转着那枚血玉扳指，玉色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红，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连垂着眼的弧度都带着压迫感。周遭的乐伎大气不敢喘，连烛火都似在他的气场里瑟缩。
“殿下，这就是温莞。”王婆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谢玄终于抬了眼。
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像寒潭凝冰，扫过温莞时，起初是漫不经心的审视，可当目光落在她眉间的朱砂痣上时，他指尖的扳指猛地一顿！
“咚”的一声轻响，扳指磕在椅扶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剧烈滚动，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器里挤出来：“像……太像了……”
温莞垂着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怀念，带着疯狂，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炽热，却唯独没有半分对“温莞”的注视。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尾音却微微发颤。
温莞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痛彻心扉的怀念，还有……一种让她脊背发凉的偏执。他忽然站起身，玄色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寒风，几步就站到她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疼……”温莞下意识蹙眉，却死死咬住唇，没让痛呼溢出。
谢玄的目光胶着在她的眉眼间，指尖顺着下颌线滑到眉间，轻轻摩挲那点朱砂痣，动作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卿……你真的回来了？”
沈卿。
这两个字像针，狠狠扎进温莞心里。她猛地偏头，避开他的触碰，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殿下认错人了。民女是温莞，不是沈小姐。”
谢玄的动作骤然停住。
那双翻涌着情绪的眸子瞬间冰封，方才的失态仿佛是错觉。他松开手，指腹在她下巴上留下一道红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得像看一件物品：“从今日起，你住到别院去。”
没有商量，只有命令。
温莞的心跳漏了一拍。接近他，是不是就能找到父亲冤案的线索？可这人眼底的疯狂和冰冷，又让她浑身发冷。她垂眸屈膝，声音温顺得像春水：“民女遵令。”
谢玄没再看她，转身对随从冷声道：“带她走。记住，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她踏出别院半步。”他指尖的血玉扳指在火光下闪了闪，映出他冷硬的侧脸，“若她敢跑……”
后半句没说，但空气里的寒意更重了。
王婆在一旁笑得谄媚，温莞却没看她。她跟着随从走出前厅时，风雪正紧，落在脸上像刀割。她抬手拢了拢单薄的襦裙，指尖触到胸口——那里藏着半块暖玉，隔着布料，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温度。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温莞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望着窗外飞逝的雪景，忽然轻轻勾起唇角。
谢玄，沈卿。
你们的执念，你们的棋局。
从今天起，我温莞，也要落子了。
车窗外，谢玄的玄色身影立在风雪里，指尖的血玉扳指被雪光映得通红。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没人看见他捏紧扳指的手，指节泛白。方才那少女蹙眉的瞬间，竟和多年前那个救他的小姑娘，重合在了一起。
荒谬。他冷嗤一声，转身走进风雪里。沈卿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人会为他挡那致命一箭了。
可他不知道，那个为他挡箭的姑娘，此刻正坐在他的马车里，带着半块暖玉，和满腔的隐忍，走向一场注定纠缠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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