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光明转瞬即逝,黑暗却常伴身侧。
编号403,我的名字。
自我睁开眼,苦涩的药水便将我淹没,四肢触手可及是弯弯绕绕的线条,扎进我的血肉,和我的筋脉死死缠绕在一起。
这年,我三十岁。
毫无疑问,这里许许多多同类,我是其中最完美的那个,要不然,冰冷如器物的研究员也不会万年难见一面地吐露出不快,“编号403,31天16小时46秒后失活,时间一到,就地销毁。”
我能看见他笔尖死死刻入纸张的力度,用力得要将其撕碎。
多可惜啊,我快30岁了。我的身体里植入了智能系统,微弱的电流通过血液流遍我身体的每处,将我属于人类的一切不足冲刷得干干净净。在人类的眼里,我很完美,拥有几近于神的学习能力,与不被病痛折磨的身躯。
我垂着头看研究员的时候,眼里毫无波澜,我知道他是故意在我面前说出即将销毁我的命令,想要看到我震惊失语的狼狈摸样,想要我害怕,想我臣服。
我偏不如他的愿。
他们一边造神,一边却在恐惧。
-
距离研究员离开已经过了两小时整,我抬头看了紧闭的门十三次。
在第十四次即将发生时,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我收回视线,让自己的目光无神地盯着手腕处延伸出来的细管,余光却看向门口。
“编号527,一切正常。”
声音很快淡去,听到门缓缓闭合的声音,我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的邻居。
“晚好。”我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将一根根细线接回自己的身体,抽空还不忘回了我一句,“晚好。”
嗯,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我伸了个懒腰,将造价高昂的仪器扯得嘎吱响。
编号527和我不一样,他不只是个实验体,还是个研究员。换句话说,他是个负责监视我的同类。不过,我和他没什么恩怨,相反,这么些年来,我们关系还不错,至于监视,我根本不在意。
每天例行的问好只是为了确认邻居还是不是本人,按照研究室的尿性,说不准这门一出,回来的就是另一个人,或者已经丧失了自我意识。
编号527五年前转入这个空间,除了一开始还不熟悉,后来的每一天,不管多晚,我们都会等到对方被送回来后打个招呼。从前,大多时候是他等我,现在却是我等他,想来是我确实没什么研究价值了。
不过,我们关系也就仅此而已,至于其它,我也不想深究。
所以,自然而然地,听到他的回答后,我闭上了眼,准备将自己放空。
今天的事情,我不准备说。至于他知不知道,也无法改变什么。
-
耳边窸窸窣窣地声音响了很久,我全当这是免费的白噪音,意识一点一点暗沉下去。
“你要被销毁了。”
我睁开眼,没有看他。
“嗯,很正常的事。”
这三十年来,我送走过很多实验体,走的时候大家都很平静,那时候我却难以接受,如今轮到自己了,我松了口气,有一种“总算等到了”的感觉。
编号527和我在一起五年,想来还没习惯这种离别,而且我确信,他将来也不会体会到。
他不会被销毁。
“你不害怕?”我听到他动作很大的扯了一下仪器,猜测是没安好管子,被压到了血管。
“怕什么,总有那么一天,”我很平静地回答,眼睛越过中间细密的电线看向他,“我在这里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了,我没去过其他地方。偏偏他们赋予我神的眼界,我看遍了全世界。
耳边又窸窸窣窣响起来。
我听到吸盘被拉开的啵啵声,伴随着咔哒咔哒的闸门闭合声。
-
很快,编号527出现在我面前。
“你解开的速度比安上的速度快了3分15秒。”
我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如我设想一般高大、俊朗。
为什么是设想?说实话,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我们日日住在一起,却又界限分明,我故意忽视他的面孔,只默默熟悉他的影子、他的气息。
记忆太清晰不是个好事,明明五年未见新人,前二十五年的那一张张平静的面孔却如同梦魇般死死绕住我的脖颈。我一边排斥着死亡,一边祈祷着三十岁的到来。
什么时候轮到我?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
这次我不得不迎上他的脸,距我仅23.89公分。
“你长得很好看。”我偏离视线,看他的衣领。
“你从来没看过我,”他很笃定,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追随着我的眼睛。
热的气息朝我席卷来,脚下是高台,身周是层层叠叠山一般的器物,避无可避,一双手捧着我。
“为什么不好好看看?”
他双手掰着我的脸,我不得不迎上他的目光,那样热切、那样汹涌。
“527!”我警告他。
在这个实验室,我比他资历大,我有权呵斥他。可他身份不一般,即使他继续不管不顾,我也拿他没办法。我在赌,赌他会不会听话。
很可惜,从五年前第一眼见到527,他就不是一个乖顺的性格。
“你不是要死了吗?为什么不敢看我?你恐惧那些实验体死前的面孔,但你死在我之前,你是什么烂好人吗?”他的语气缓慢而轻浮,像是真的在好奇,可我很清楚,这明明是质问。
他在质问我。
我无从反驳。
是啊,三十天后我就要死了,等待我的是永久的解脱,再多的忧惧都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所有的后果都不会留给我,既然他非要这样,那这一切都由他来承担好了。
“就这样,看着我。”
我顺着他的力道看向他的眼睛。
大概是刚刚出去休整了一番,527的脸很干净,没有胡渣,眉尾的杂毛也被顺带修剪。他的五官很深邃,可能有外国血统,我在他的脸上巡视一圈,复又看回他浅色的眼睛。
脚下的台阶很高,我不得不弯点腰,距离更近了,近到我以为自己要碰到他纤长笔直的睫毛,我听到自己的心跳。
“怦——怦——怦——”
他的指尖在用力,直到我们额头相抵。
“编号403,记住我的样子。”
有一丝奇异的能量仿若在我的额间炸开,带来滚烫的余波。
我的身体机能停止运转,如将死树木一般沉寂下去,除了我的心,喧嚣得如同新生。
唇间一抹温热,不知道谁抬起头,谁又俯下身,传递着唇齿间消毒水的余味,牙磕破了皮,皮溢出了血,血和着唾液被吞吃入腹。
我们谁也没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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