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来时更显湿滑，雾气黏在睫毛上，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寒。姜晚舟走在前面，玄色衣袍扫过石阶上的青苔，留下淡淡的水痕。白枕歌踩着她的脚印前行，忽然被一块松动的石子绊了踉跄，手腕随即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
“小心。” 姜晚舟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待白枕歌站稳，她才松开手，指尖却似有余温，烫得白枕歌耳尖发麻。
转过最后一道弯，便见明镜主持仍立在菩提树下，身旁放着一只竹编食盒。“殿下，老衲备了些素点心，下山前垫垫肚子吧。”
姜晚舟刚要应答，却见主持朝她递了个眼色。白枕歌会意，轻轻拉了拉殿下的衣袖：“殿下，朝槿那丫头馋玉兰酥，来时央我采些新鲜花瓣回去。”
“去吧，树在后殿。” 姜晚舟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凭这个，寺里僧人会引你去。我在山脚下等你。”
白枕歌接过玉佩，屈膝行礼后便转身往寺庙方向走去。
后殿比前山更显幽僻。
法华寺的香火不算鼎盛，晨雾中更显清幽。穿过天王殿，绕过放生池，再推开一扇虚掩的、爬满青苔的月亮门，一阵清冽馥郁的异香便扑面而来。果然见后院立着一株参天玉兰。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枝桠如伞盖般铺展开。
庭院不大，却极其雅致。青石板铺地，缝隙间生着茸茸青苔。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庭院中央那株巨大的玉兰树。树龄显然极老，虬枝盘结，苍劲古朴，树冠如云，遮天蔽日。此刻，正是玉兰盛放的时节，碗口大的花朵缀满枝头，花瓣厚实莹白，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在阴沉的天光下，竟也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花香浓烈却不腻人，清冷中带着一丝甜意，沁人心脾。
然而，白枕歌的目光却被树下铺陈的景象攫住了。
地上，落英缤纷。无数洁白的花瓣脱离枝头，零落在青石板上、湿润的苔藓间，如同被撕碎的云锦，被遗弃的雪片。一阵山风掠过，枝头便又有几片花瓣打着旋儿，依依不舍地飘落下来，有的落在泥水里，瞬间沾染了污渍；有的落在石阶缝隙，被雨水浸泡得失去了光泽。
“零落成泥碾作尘……”白枕歌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与伤感。这满树繁花，极尽绚烂，却终究逃不过凋零的命运。正如这世间好物，美好易逝。她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想起王妃短暂而慈悲的一生，想起姜晚舟那深藏眼底、难以融化的孤寒……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悯悄然弥漫心头。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被泥水污损的花瓣，捡拾起那些尚且干净、完整的落花。花瓣入手冰凉，带着玉质的细腻触感，香气却更加幽微。她解下腰间一方素白的丝帕，轻柔地将这些落花一片片包裹起来，如同安放易碎的珍宝。她在庭院角落寻了一处松软的、未被雨水浸透的泥土，用簪子轻轻掘开一个小坑，将这包洁白的落花轻轻放了进去，再用湿润的泥土覆盖其上，堆成一个小小的花冢。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低声呢喃，指尖沾着微凉的泥土，心中一片澄净的悲凉。
“嘻嘻！你在做什么呀？”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带着浓浓的好奇。
白枕歌一惊，猛地回头。
见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正蹲在墙头，手里把玩着一朵刚摘下的玉兰花，赤着的脚丫晃悠着，裤脚还沾着泥点，小脸倒是生得玉雪可爱，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枕歌和她刚刚堆好的小花冢，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笑意。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厌恶感打心底油然而生。
“这些花儿落了，埋在这里，让它们干干净净地化入泥土。” 白枕歌温声道。
“哦！埋花花！”小童拍着手笑起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蹲在花冢旁边，好奇地用脏兮兮的手指戳了戳松软的泥土。“可是它们掉下来，不就是给风玩、给虫子吃的吗？埋起来多没意思呀！”
祂话音未落，忽然鼓起腮帮子，朝着那高大的玉兰树猛地吹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初时微弱，离口却骤然化作一股强劲的、打着旋儿的怪风！这风来得毫无征兆，力道却大得惊人，直扑向玉兰树冠！
“呼——哗啦啦！”
霎时间，如同下了一场暴雪！满树盛放的玉兰花被这妖风猛烈摇撼，无数洁白硕大的花瓣被硬生生扯离枝头，如同遭受了残酷的蹂躏，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不仅覆盖了白枕歌刚堆好的小花冢，更将她全身都笼罩在花瓣雨中，连发髻上都落满了冰凉馨香的花瓣。
“你！”白枕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一步，看着瞬间变得狼藉一片的庭院和满地狼藉的花瓣，又惊又怒，更多的是心痛！她看向那小童，却发现他正拍着手，咯咯笑得无比开心，仿佛做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好玩！真好玩！下花瓣雨咯！”小童在纷飞的花瓣中转着圈，赤脚踩在洁白的花瓣上，留下一个个泥泞的脚印。
“埋了也是烂掉，不如给我玩。” 说罢，祂直奔白枕歌的竹篮而来，伸手就要去抢那些拾起的花瓣。
白枕歌下意识护住竹篮，却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孩童趁机将竹篮掀翻，花瓣撒了一地。祂拍着手笑：“看你还怎么埋！”
白枕歌皱眉看着他，这孩童眉眼精致，却透着一股顽劣，眼神里甚至有种不属于孩童的狡黠。她刚要开口训斥，却见那孩童忽然伸手去够枝头最后一朵盛开的玉兰，脚下一滑，竟朝着树旁的香炉倒去。
白枕歌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扶，却在触碰到孩童衣袖的瞬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孩童被她拉住，却反手推了她一把，自己稳稳落地，还做了个鬼脸：“笨蛋！”
异变陡生！
庭院里浓郁的花香骤然变得粘稠、甜腻，仿佛凝固的蜜糖，带着强烈的迷幻气息，瞬间涌入白枕歌的鼻腔！她只觉得头脑一晕，眼前景象开始旋转模糊，四肢瞬间变得酸软无力！
“嘻嘻……姐姐来啊……”小风那清脆的童音再次响起，却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声音不再是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仿佛从四面八方、从每一片飘落的花瓣中传来！
白枕歌强撑着最后的清明，猛地回头！
只见庭院中央，那株巨大的玉兰树仿佛活了过来！无数洁白的花瓣疯狂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在那漩涡的中心，小风小小的身影悬浮在半空！但祂此刻的模样已彻底改变！孩童的天真荡然无存，脸上布满诡异的墨绿色妖纹，双眼赤红如血，嘴角咧开一个夸张到非人的弧度，露出森白的尖牙！祂小小的身体被一层浓稠的、泛着玉质光泽的墨绿色妖气包裹，那妖气如同无数细小的藤蔓触手，疯狂地汲取着下方玉兰树的生命力，使得整棵古树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
“好香……好香啊！”小福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贪婪的饥渴，“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随着祂一声尖啸，那墨绿色的妖气猛然暴涨，化作一只巨大的、由无数扭曲花瓣和藤蔓组成的狰狞鬼爪，带着刺鼻的腥甜气息和恐怖的吸力，撕裂空气，朝着立足不稳、神智昏沉的白枕歌当头抓下！目标直取她的天灵！这一爪若是抓实，不仅肉身会被瞬间吸干精血，连灵魂都会被这妖异的玉兰精气彻底吞噬、同化！
死亡的阴影，冰冷而粘腻，瞬间将白枕歌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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