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官道,辘辘之声单调而绵长,将法华寺的青峰翠峦远远抛入暮色之中。车厢内,沉香细细,催的人困极欲睡。白枕歌螓首微垂,蜷于车厢一隅,广袖之下,纤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方包裹玉兰花瓣的素白丝帕,指尖犹带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
正神思恍惚间,忽有钟声自远方山寺遥遥传来。初时缥缈,似有还无,旋即渐次清晰,沉雄浩荡,穿透层层暮霭,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再无平日晨钟暮鼓的井然节奏,只余下一种沉重到极致的、仿佛承载着整个天地悲悯的韵律,声声叩击心扉,荡魂摄魄。
白枕歌心头骤然一紧,这钟声……她曾在某卷杂记中读过,佛寺有钟,名曰“引渡”,非住持圆寂或寺逢大难不鸣,其声连绵,意为接引高僧大德往生西方净土,亦是为其一生功德敲响的最后颂歌。她倏然抬眼,再次望向姜晚舟。
却见姜晚舟不知何时已悄然睁开了双眸,正静静凝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浸染在残阳血色中的荒原疏林,那深邃的眼底,似有极淡的云雾掠过,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然不过瞬息,便又归于一片沉寂的瀚海。。
良久,直到那连绵的钟响渐渐力竭,终化作天地间一缕若有若无的余韵,姜晚舟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似带着山间寒泉的冷冽与钟声沉淀后的苍茫:“明镜大师……已证菩提,登极乐世界去了。”
白枕歌愕然抬眼,心中巨震。那位慈眉善目、洞悉世事的高僧,竟在她们离开后便……
“带那个福妖回来,是明镜大师最后的请托。”姜晚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道出了一段因果,“大师以毕生修为维系那古玉兰下的封印,数百年如一日,亦以无上慈悲心念,日日诵经,试图化去其胸中块垒,涤荡其魂魄污浊。如今,大师功行圆满,油尽灯枯,临行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困于自身心牢数百年的孽障。”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厢壁,望向了法华寺的方向,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几不可辨的慨然:“大师曾言,福妖因世人贪嗔痴念汇聚而成的‘不幸’而堕,沉沦魔道,或也当因亲眼观照这世间新象而悟。将其长久囚于古寺梵钟之下,终是画地为牢,难见真章。不若让他亲眼看看,这历经轮回、涤荡过血火的人间……是否依旧全然如他记忆中那般,只剩下不堪与丑陋。”
————
车驾终于驶回公主府。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府门前石狮肃立,灯笼高悬,将一片朱漆大门映照得恍如白昼。刚下马车,便见明玉、明珠与朝槿三人早已候在门廊之下,一个个翘首以盼,脸上交织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与终于盼得归人的松快。
明玉穿着素色比甲,手里捧着一方暖炉;朝槿站在她身侧,臂弯里搭着一件厚披风;明珠更是按耐不住,踮着脚往马车方向望,见车帘掀开,如同一只欢快的雀儿,几步便蹦到白枕歌身侧,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娘子!你可算回来了!您这一去就是一整日,院里头静悄悄的,可把我们都闷坏啦!再不来点声响,只怕屋檐下的燕子都要嫌弃无趣,搬家去了!”
白枕歌戳了戳意兴盎然的明珠,后者这才感受到另一侧传来的凉意,姜晚舟只是瞟了一眼,便瞬间蔫了下去,悻悻然道:“殿下也好,嘿嘿...嘿。”
明玉连忙上前,将暖炉递到姜晚舟手中,轻声道:“天儿冷,殿下暖暖手。” 朝槿则把披风搭在姜晚舟肩上,笑着补充:“刚让小厨房温了姜茶,正等着殿下和娘子呢。”
待姜晚舟与白枕歌站定,明玉方后退一步,神色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恭谨,低声禀道:“殿下,娘子,午后丞相府遣人递了帖子来,言说明日巳时正,张小姐过府拜访。”
“清沅?” 姜晚舟眼底的沉郁瞬间散去几分,竟透出一丝罕见的暖意,“如此想来,确实已有数月未见。”
白枕歌在旁听着,想起曾听长夏提过,这位张清沅是丞相独女,当年先王平叛“三监之乱”,彼时还未拜相的张家与元后一同被送往天朝上京,直至姜晚舟诞世,几年里两人相互扶持,胜似亲姐妹,如今张丞相辅佐周后,用权倾朝野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单论地位,一些宗室子弟也比不过这位张小姐。
“我去安排福妖的住处,今日你也乏了,先回栖云馆歇息吧。” 姜晚舟转头将暖炉递到白枕歌手中,指尖若有似无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带着一丝安抚的暖意,“明日清沅来,你也一同见见。”
白枕歌点头应下,看着姜晚舟带着小福往西侧的客房走去,才转身跟着三个丫鬟往栖云馆方向走。
看着殿下的身影沉入月色,明珠才将心放回肚子里,一路上缠着白枕歌,一会儿好奇地问法华寺的玉兰树到底有多高,花儿有多香,一会儿又顽皮地试图去抢白枕歌袖中的花瓣包。如若不是姜晚舟“大赦天下”,指不定今晚就要去祠堂跪着过夜了。
“娘子给我看看嘛!就一眼!朝槿姐姐还等着花瓣做酥呢!”明珠笑嘻嘻地绕着白枕歌转圈。
白枕歌被她闹得没法,那沉重的心情也稍稍轻松了些,故意将手帕举高,笑道:“偏不给你,你这毛手毛脚的,回头都给你揉碎了!”
“哎呀!娘子忒也小气!”明珠跺脚,佯装不依,作势便要扑上来抢夺那花瓣包,她身形灵活,动作又快,白枕歌一时不防,竟真被她碰到了袖口,两人顿时笑闹作一团。月白色的裙裾与浅碧色的衫子在廊下灯笼晕开的光影里翩跹交错,宛如蝶舞。
朝槿紧跟在后边护着,时不时提醒 “慢些,别摔着”。
明玉在最后面,笑得眉眼弯弯。
主仆四人笑闹着,穿过月色初上的庭院廊庑,气氛温馨而融洽。回到栖云馆内,明珠又抢着去点燃桌案上的缠枝莲纹青瓷灯,明玉则手脚利落地去备好温热适宜的盥洗之物与干净寝衣,朝槿则小心翼翼地从白枕歌手中接过那方珍贵的花瓣包,置于一个洁净的宣瓷小碟中,用纱罩轻轻罩好,预备明日使用。
待到道过晚安,白枕歌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绪却难以完全平静。她回想起今日种种,尤其是姜晚舟在法华寺的表现。她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并非指性格,而是一种更微妙的感觉。白枕歌清晰地记得,自己偷偷修炼时感知到的天地灵气,与寻常武者内力截然不同,而今日,在姜晚舟身上,尤其是在她扣住自己手腕、拎起玉石的那一瞬间,她似乎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却与她自身灵气有些许共鸣的……冰凉气息?难道意味着……她心中暗自思忖,或许下次寻个合适的时机,可以旁敲侧击地问一问。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唯有更漏声声,滴答作响,伴随着白枕歌,度过了一个心潮起伏、思绪纷繁的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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