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笔墨

晏亭梨端着茶盏的手一僵。

她的字算不上难看,但也算不得多好。

四公主晏亭宛写得一手秀美小楷,得皇帝夸过数回,因此颇为自矜,还曾嘲讽了一番晏亭梨。

晏亭梨倒是没有生气,晏景清想为她请来书法大家,反被晏亭梨拒了。

彼时晏亭梨只道:“张大家闲云野鹤,日子过得正舒心,请他入宫来,这不是给人家添堵吗。”

晏景清无奈,“你倒是为他人着想,可曾想过自己?”

晏亭梨闻言乖巧一笑,“我有母后皇兄在,主母该会的,我也都晓得。不过是字写得差了些,有什么好担忧的。”

晏景清一时语滞,也知她向来不甚上进,无法,只好叫她时常抄书,既是博学,也是练字。

那时她只知自己作为公主,只需端坐于宫闱金阙,珠帘之外的风波,同她其实没有太大关系。

或许她会被皇帝赐婚给哪家宗室,或许会为了太子而嫁与谁家权柄。

驸马若为人尚可,便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驸马若流连罗裙,她也能得自在,无人扰她安宁。

总之,应当能尊贵又平淡地过完一生。

偏偏前生就出了意外。

她原以为,太子晏景清为人端方,胸有天下,参政以来无有大过,臣民称许。

皇后的母家又是百年世家,根蕴深远,宗族里能臣才人无数,久受景仰。

就连给他挑的太子妃都是兵部尚书家的女儿。

纵然父皇偏宠淑贵妃一宫,但只要太子无过,陈家不反,就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储君之位。

待太子登基,名义上作为皇帝嫡妹的她,自然水涨船高,更不必担忧前程。

谁知半路杀出个梁王。

晏亭梨谨小慎微的梦做了一半便被无情打碎。

如今乍听沈兰御问起,有几分羞惭。

“我往日怠惰,不肯好好练字,还请沈相赐教了。”

她说得谦虚诚恳,起身走到书案前。

如今她算是知晓了,靠山虽好,世事却无常,自己还是得有些筹码傍身。

她方走到书案前,眼前便晃过一截扁青色袍袖,袖上流光,纹若水云。

沈兰御站在她两步之外,抬手取下一方墨,替她研开,眼睫没有波澜地垂下,“殿下请。”

晏亭梨挽袖落笔,墨香在笔下娓娓转出。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罗,几曾识干戈。”(注1)

写完她也有一瞬的出神。

从前读时尚未身觉凄凄。

直到她自己被困冷殿,才知新朝靡音,唱不到幽宫。

纸上墨迹还未干,沈兰御垂眼看了片刻。

“殿下的字,清秀有余,但势不足。”

他拿起晏亭梨搁下的笔,在另一侧落墨。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照焉。”(注2)

他的字并非大开大合的凌厉,却清凛决然,笔锋勾折间窥得几分锋冷。

真真是,字如其人。

沈兰御道:“殿下运笔时,力不能太柔。”

他声音很平和,晏亭梨一边听一边看他运笔。

待到他说完,将一张大字递过来让她学着描时,晏亭梨忽而道:“沈相,嘉宁侯府的婚宴,你会去吗?”

晏亭梨仰起头看他。

她今日梳的发髻简单,两缕乌发垂绕两鬓,白玉环缀连碧色飘带。

雾山眉,含水眸,碧青色的衫裙,衬得她面胜白雪。

室内暖意融融,她颊上泛出薄薄的桃夭色,分外纤妍。

沈兰御垂眼看她。

小姑娘仰着头看过来时,一双眼莹莹生辉,唇角浅浅地抿开。

着实乖巧。

沈兰御侧目,避开那双盛了清晖的眸。

他开口:“嘉宁侯已经递了帖子,臣自当赴宴贺喜。”

晏亭梨又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目光便落在他的脖颈上。

一块暗色的细长伤疤,有些不清晰了。

像白玉上忽视不掉的瑕。

晏亭梨收回目光,又看向他的脸,声音清脆。

“沈相平日公务繁多,每日挑空为我授课,又难得休沐,长此以往,会不会太劳累了?”

沈兰御的目光掠过墨砚,声音清泠。

“殿下不必忧心。陛下问过臣的意思。臣不会耽误殿下的课业,也不会误了公务。”

谁知她又开口,有几分犹疑:“父皇有给沈相多发一份俸禄吗?”

沈兰御手上动作一顿,两息后才道:“为陛下尽忠解忧,是臣分内之事。”

那就是没有了。

晏亭梨皱了眉。

父皇忽然想起来她的课业,多半是因为五公主晏亭宛。

晏亭宛性子骄傲,书文一道更是学得认真,衬得她于才学一道上平平无奇。

晏亭梨有貌美之名在外,却并无才名。

勤帝很重名声。皇室颜面在他眼里,比很多东西都重要。

晏亭梨乖乖低下眉,“是我往日太懒怠了,这段时日要辛苦沈相了。”

她抬起眼时,语气分外真诚,“我会好好学的,一定不负沈相辛劳。”

沈兰御的眼瞳有一点很浅淡的琥珀色,明光入窗,映得他眸似琉璃。

他道:“殿下天资聪颖,是臣有幸。”

他这话其实是很客气谦虚的,偏偏实在好听。

晏亭梨听了也不免扬起唇角,得寸进尺地打听道:“父皇为我择师,沈相为何没有推拒?”

以他的身份,莫说是主动推辞,父皇本也不会让他来教导的。

沈兰御稍一垂眼,便又能看见小姑娘布满好奇的脸。

他侧开几步,回到茶桌前,这才开口:“今年的贺年宴,南疆王室的公主和王子也会入京庆贺。

南疆公主为人骄满,自认才容兼备,又早已听闻殿下盛名,几日前便已扬言要与殿下一分高下。

陛下担忧殿下性情和善,遭了为难。

恰好臣对南疆有些了解,正好为陛下解忧。”

晏亭梨眨眨眼,当即就听懂了他言下之意。

是父皇怕她到时候真被南疆公主比了下去,丢了颜面。

但前世根本没有这一回事。

晏亭梨确实是大勤如今三位公主里生得最为貌美的,容盛之名传得甚广。

也因着这个,前世西戎王室肯助梁王成事,条件之一,便是需得将她送往西戎。

南疆国土不大,但国富民勇,军士善战。

大勤虽敬南疆为宾,不能轻易生恶,却也绝不能被打了脸面。

可,“沈相只授我书文词赋,南疆公主也擅此道吗?”

沈兰御弯唇笑了。

他唇色偏淡,五官生得极好,不笑时真似冰刻,无波便生清寒。

笑起来时却碎雪盈光,温泠如玉。

他语气和缓:“不止书文词赋。

琴乐棋画,人德世论,只要臣会的,都会倾囊相授与殿下。”

他说得不紧不慢,晏亭梨越听心头越凉,慢慢睁大了双眼,乌瞳颤颤。

她根本不敢想接下来两个月要学多少东西。

沈兰御见状,收回目光,拿起了茶盏,掩去了唇边浅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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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出自李煜《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注2:出自《孟子·尽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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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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