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春

应天府,时又称金陵。

金陵城南,有一小巷,名曰“梧桐巷”,闭塞窄小,穷阎漏屋,乃是下九流人聚居之所。巷中污水横流,难有踏足之地,唯一可圈可点之处,唯有巷中那株古梧桐树长势喜人。

那梧桐树正对着一户人家。都说梧桐引凤凰,可那户人家中没有命贵之人,有的只是一个做着流莺勾当,风韵犹存的寡妇,还有一个瘦瘦小小,不过十二岁左右的孩子。

那孩子没有姓,只有个名,旁人都叫他“小春”。

这日,天方蒙蒙亮,只露出一星半点鱼肚白,小春却已经早早起来,整理好了床褥,打扫好了那间潮湿阴暗的屋子,从梧桐巷唯一一口水井中打好了水,正准备烧水做饭。

只见小春搬来一把破木凳子,垫在灶台前,自己摇晃着站了上去。小春个子矮,又瘦小,看起来不像十二岁的孩子,倒像是**岁一般大小。他抱着水桶,向锅中倒了些水,伶仃的手腕在冬日寒凉的空气中,颤颤巍巍地发着抖。

前些天拾来的柴木已经快用尽了,小春好不容易生起火来,打开米袋一瞧,却发现米袋中只剩下零星几粒米,就算全倒入锅中,连碗稀粥也煮不成。

小春抿抿嘴,那双柔而亮的眼睛似乎也流露出些哀愁。这般小的苦命孩子,早早就知道了无可奈何的滋味。

不过小春没有放弃,他将米袋每一个褶皱中所藏的米粒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挑了出来,以一种白头书生注经、吝啬财鬼算账的严谨精神,硬生生凑出了一手掌多的米粒。

因为小春想活。

这间鬼气的房屋中,终于升起一缕炊烟,带来了点活生生的人气。米粒逐渐在热水的沸腾中被煮熟,变得烂软,若无若有的米香和蒸腾的热气萦绕在小春的鼻尖,小春干瘪的肚子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声,小春也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仅是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甚至不能被成为粥的米汤,就叫小春食指大动。

米汤煮好,小春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缺沿的碗,拿着那柄有自己半人高的大汤勺,为自己盛了碗热乎乎的米汤。

小春笑了。

小春其实是很漂亮的一个孩子。他是男孩,却长得很秀气。大而明亮的眼睛,纤长的、鸦羽似的睫毛,小巧挺拔的鼻子,稍有些薄的唇,若他圆润些,应当是很可爱的。只是小春太瘦,瘦得惹人可怜。

小春笑起来,嘴角边便浮现出两个秀气的梨涡,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亮。他刚捧起米汤,嘴靠近碗沿,呼了几口气吹散些滚烫的热气,还没来得及喝,忽然“砰”的一声,那摇摇欲坠的柴门一下子便被人踢开,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妩媚的、缠绵的、却又有些尖锐的声音。

“小春——”一个身着红裙,衣冠不整,半露着香肩的女子踏进房中,她似乎是醉了,走路也踉踉跄跄,满身的酒气,混合着身上的脂粉气,与情事过后特有的糜烂气息,合成一股独属于杜三娘的气息,飘进了小春的鼻子里。

小春一惊,身形不住往后转去,他却忘了自己正站在凳子上。那破木凳子终于不堪负重,“啪嗒”一下断了一条木腿,寿终正寝,却连带着小春也跌了下来。

小春不怕疼,因此小春不哭也不喊,他只是心疼那碗刚刚煮好,却没来得及吃的“粥”。

小春四肢着地趴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那撒了一地的粥,跟小猫似的呜咽道:“我的粥......”

米汤溅到了杜三娘的绣鞋上,杜三娘“啧”了一声,一脚踩进了那摊洒了一地了的粥中,弯下了腰,扯着小春的后颈,硬生生把小春提了起来。

“这也是人吃的东西吗?”杜三娘醉眼朦胧看着小春,她看到小春被柴火熏得像花猫,突然“噗嗤”一声,笑道:“小春,你脏死了。”

小春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直愣愣地盯着杜三娘,一句话也不敢说。

杜三娘痴痴笑着,伸出手,用衣袖擦拭着小春的脸,动作是难得的温柔:“小春像个小花猫,娘亲......嗝......”

杜三娘打了个酒嗝,满口的酒气,熏得小春皱起了眉:“娘亲帮小春擦一擦。”

“小春的......小春的眼睛像娘亲,漂亮得很。以前、以前有一个呆头书生,夸我的眼睛漂亮,说......说像什么秋水,又夸我的眉毛,说像春山......小春,你说那些书呆子傻不傻,山.......山呀,那样那样大,怎么会像人的眉毛?哈哈。”

杜三娘手舞足蹈,一边端详着小春的面容,一边哈哈笑道:“小春的鼻子,也好看。又翘啊,又秀气,小春是男孩子吗,娘亲难道生了个女孩子吗?那为什么小春,长得那么像女孩儿呢,和娘亲小时候.....一模一样。”

杜三娘每说一处,她那染着凤仙花汁的、鲜红的指甲就摸到一处,指甲划过小春的面容,小春不住地在发着抖。

杜三娘的指尖往下移,移到小春的嘴巴上,突然一下子变了神色,抿起了嘴,冷笑了一声,那双方才还满是醉意的眼睛,霎时间迸发出近乎恶毒的光:“只有小春的嘴巴,最不像我。”

杜三娘的唇,是丰满的,圆润的,如同三月里的桃花瓣那样鲜艳。小春的唇,是略薄的,寡淡的,像极了杜三娘记忆里某个,她恨之入骨的负心人。

“都说薄唇薄幸,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

杜三娘曾经也是个美人,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多少五陵少年拜倒于她石榴裙下,多少富贵王侯曾是她的入幕之宾。天香楼第一流的花魁娘子,回眸值千金,一笑价连城。

杜三娘站在这破屋漏檐下,思绪却飘回了临安,她年轻时曾扬名的临安。

珠玉弃地,黄白作瓦,杜三娘那时,当真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哈哈,小春,娘亲当年阔过的哩!夜明珠、点翠钗、金镶玉、玛瑙珊瑚、紫檀象牙,白银千两只要你娘一张银票登时到手——这番滋味,你想也想不到。”杜三娘笑着笑着,一行泪却悄然落下。

“人是不是都这样贱?有了银子,便想要真情,想得茶不思饭也不想,想得肠子都疼,想得一点花言巧语就可以骗得你头昏脑胀......”杜三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小春的额头。

她的指甲划破了小春的肌肤,在小春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月牙似的血痕。杜三娘左摇右晃,可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小春,像是要透过小春,去看另一个人:“我杜三娘这一辈子,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轻信了你爹,同他一起私奔......”

“负心人呐——薄幸郎——”

“他骗了我的盘缠私蓄,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娶了哪家名门小姐,却留下我一个人,大着肚子,流落街头......”

“哈哈,后来就有了你呀,小春。”杜三娘的手搭上小春的肩膀,悄悄地往上,摸上了小春的咽喉,在下一刻,骤然收紧!

小春被她掐住了脖子,登时喘不过气来。他伸出瘦弱的手去拍打杜三娘的手臂,可杜三娘的力气却比小春要大得多,小春撼不动她。

杜三娘的手掌逐渐收紧,小春喉腔里的空气不断被压缩,他憋得脸色发青发紫,似乎下一秒那细弱的脖子就会被杜三娘掐断。

虎毒尚不食子,杜三娘却似乎全然不在意:“小春,我该不该杀了你?若是我当时没有生下你,或许......或许我还能回天香楼,或许我还能、还能找个富贵人家傍身......你与那负心人有三分像,我早该杀了你泄愤......小春,我是想杀了你的......可是、可是......”

小春的眼睛都有些突起了,他怔怔地望着杜三娘,眼角无声无息地落下一滴泪来。

“娘......”小春几乎使出了所有力气,在被扼住咽喉,被迫发出的“嗬嗬”声中,竭尽全力喊了杜三娘一声,“娘”。

杜三娘一下子愣住了。这一声“娘”好像终于换回了她的理智似的,杜三娘怔愣了半晌,终于松开了掐着小春脖子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嘴里呢喃着:“可是、可是......可是小春是无......”

杜三娘或许想说,小春是无辜的。可她刚说了半边,突然一阵醉酒的恶心泛上咽喉,杜三娘“哗”的一下,吐了个满地狼藉。

她跌坐在地,闭上了眼睛,又醉了过去,不省人事。

小春死里逃生,拼命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春抹去了眼角的那滴眼泪,他看着晕倒在地的杜三娘,看着满地的狼藉,他想到自己没有喝到的那碗白米粥,想到自己身上杜三娘用指甲留下来的划痕。

他在想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这样的情景,换了哪个孩子都是要哭的。可小春没有,不是因为小春坚强,也不是因为小春司空见惯,而是小春再也没有哭的力气了。

小春想了半晌,终于跪了下来,跪在那摊洒在地上,已经冷掉的粥前,弯下腰,用手捧了一点还算干净的米粒,他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吃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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