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我手下副将、参将,他则主管粮草补给之事......”走入议事厅中,裴还亲自为小春介绍着西宁军中重要将领,“这位是断山楼主人沈嵋,她......”
裴还正想为小春介绍沈嵋,小春却径自一笑,对沈嵋拱手道:“昨岁一别,还未来得及谢您救命之恩。”
沈嵋打量着小春,她也回以一笑,只是这笑里有多少真心,便不得而知了:“我只能解身之毒,心中的毒,我解不了。故而这一声救命之恩,我还担当不起。”
“您是杏林圣手,必知‘重阴必阳,重阳必阴’之理。毒至心肺而不死,又何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良药?”小春笑意不变。
沈嵋没再与小春争这口舌之利,该说的话她都已说了,故她也只是笑笑:“或许吧。”
“原来你们是旧识。”裴还略有些讶异,他也未曾想到沈嵋与小春有这段缘分,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抬手指向厅中最后一人。
“他是......”谢清之三个字在裴还舌尖打转,但他终于还是想起了谢清之的嘱托,当即改口道,“他是狄浊,我身边的幕僚。”
小春的目光顺着裴还所指方向望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一张薄如蝉翼的假面,小春就这么静静地打量着谢清之,或许此时此刻,应该唤他一声狄浊。
寒风自窗棂的缝隙中涌来,将厅中火烛吹拂得忽高忽低,摇曳的光辉洒在小春的身上,而狄浊站在阴影之中。
沉默之中,他们好似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又好似两座隔山相望的峻峰。
良久无言之中,倒地还是小春先轻笑了一声,打破了厅中寂静:“狄先生。”
“见过大人。”谢清之垂下眼来,敛去眼中波动的神情。
“您的名字很有意思。”谢清之避开视线,小春却一瞬不动地望着谢清之,他眼中似有些什么东西在闪动,但他很快眨了眨眼睛,于是一切都一闪而过,“狄浊,荡涤尽了浊秽,剩下的便是清明了吧。”
“可世上浊秽岂能涤尽,终究只是笑谈而已......”谢清之轻声道,可小春却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一位故人曾说,这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他想让这世间再无饥寒交迫之忧,再无妻离子散、背井离乡之苦......”
“他说仅凭他一人之力,或许无法做到,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你信吗?”小春紧紧盯着谢清之,谢清之沉默一瞬,可小春却先一步替他做了回答——
“我信。”笑意渐渐淡去,小春的眼睫颤抖着,他微微昂起头来将喉间的叹息咽下,“......我信他。”
谢清之蓦地一怔,他双唇翕合着,似是要说什么,可裴还的声音却截断了他的话,他只能将千言万语吞于腹中。
如生吞炭火,而烈火灼心。
“先说说眼前战局吧。”裴还走近沙盘之前,他方才还随和的神态,在提到战事的刹那间变得锋利而凛然,“昨岁除夕,托木儿撕毁和约,以蒙古三万精兵号称十万速袭安定卫,连夜夺之南下,于肃州卫与我军交战,至今已有十日。蒙军三万而我西宁军一万又三千人,后各省援兵增调两万人,兵力尚算旗鼓相当,只是我军各省兵士混杂,一时调度不一,战力较蒙军远远不足。”
五年前西宁军本有不下四万余人,皆是裴还手下精兵宿将。永熙帝为防边将擅权,遂以连年军饷过奢之名令裴还裁撤冗兵,以至于今天的西宁军才剩下这一万三千人。
“各省匪乱迭起,故调兵一时较少。两江等地路途又远,援军尚在途中。待援兵集结,兵力可达五万余人。”小春细听补充道。
裴还点了点头,又继续道:“再者,昨日统算粮草,预计只有一月之余。敢问监军大人,后方粮草何时抵达?”
“十万石粮草,不日抵达。”小春答道。
三万兵马,十万石粮,足足是一年有余的量。就算再来两万援兵,支撑八月也绰绰有余,可裴还却皱紧了眉头。
“那便是五万石粮。”裴还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地讽刺,见惯了官场**层层相护,裴还连讽刺的**也没有了,“兴许......比五万石还少。”
“有太子殿下亲监,抵达边关的粮草不会少于七万石。”小春无言一瞬,但他并没有反驳裴还。
不少于七万石,那这中间的三万石粮草又填饱了谁的口袋与肚腹?
层层的官吏盘剥,已成惯例,就连李谛亲自坐镇,也只不过是少搜刮些油水而已。
这泱泱大国的锦绣之躯内,早已是蠹虫丛生了。骨血与虫生在一起,你想将蠹虫挖出,那么你的血肉也会随之溃散......
无药可救,只不过是光鲜亮丽地苟延残喘而已。
“七万石,不够。”裴还摇了摇头。
“我已向各地粮商募集,共得粮草八千石。”沈嵋道。
裴还闻言沉思片刻,他终究还是望向小春:“各省可能再拨些粮草?”
小春摩挲着指尖,他没回答,谢清之却先替他开了口:“昨岁乃多事之秋,南涝而北旱,收成欠佳,故各地破产农民不得已而兴兵,已是苦极。加之奸佞官宦从中倒卖,各省常平仓怕是不剩多少余粮了。再拨......恐民生更艰。”
此话一出,满厅沉默。
时事多艰,而百姓更苦。这一场纷飞大雪,更不知多少人要葬身这天寒地冻之中。
小春的目光波动一瞬,他思量片刻,终是抬头望向裴还:“官府确无余粮可调,就连天下粮仓苏杭一带,昨岁收成也不尽如人意。京师粮食一向倚仗南方,可就连南北漕运的粮食亦也锐减,如今京师官府存粮,也不过......八万石而已。”
飘摇的风雪愈来愈疾,恰如这天下局势,竟走到这般沉凝的地步。
“但......”一句轻语穿透呼啸飞雪,小春骤然而厉的眼神如同一线天光破云,“若是送抵边关的粮草当真不足,我会想办法补上差额的。”
怎么补?两万石粮草,凭小春一人之力如何补全?
小春一人当然补不全,可小春尚有数柄尖刀留守京师。
神枢营、神机营、西厂下属,如果堂堂正正的请命换不来活路,那么小春也不是手下留情的善人——
天子脚下,尚有富商倒卖粮食囤积居奇,各地更是数不胜数。
既然为富不仁,且携金玉招摇过市,那便怪不得小春欣然笑纳了。
饥肠辘辘的持刀之人,见鱼肉在前,你叫他怎么能不垂涎三尺,将珍馐开膛剖腹呢?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望向小春,似是在等着小春更详细的说法,可小春只笑着抛下了三个字——
“黑吃黑。”
笑弯了的、如同新月一般的明眸,浅浅的梨涡绽于嘴角,最无双的皮囊露出最夺魂摄魄的笑,可那玩笑一般的语气却又令人无端地生寒。
不要说花在衣与十九了,就连裴还都有那么一瞬间,为小春灿烂无比的笑而动摇,可那话中漫不经心的残忍却又令裴还战栗一瞬。
面前这个人,他好像有无数重的面具。奉承的、谦恭的、含笑的、冷淡的、戏谑的、残忍的,一层一层地剥去,一层一层地抽离,连裴还也不禁好奇,这层层面具之下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既然如此,粮草之事暂可放于一边。”裴还的目光重新落于沙盘之上,他紧望着这方寸之间的激烈战局,“如今安定卫已然沦落,关西七卫一朝尽入敌手,唯有肃州卫深入腹地,可稍做南北之拦截。可须知关西七卫乃战略之要地,倘若任凭关西七卫落入敌手,来日蒙古与南方乌藏思诸部勾连,国土危矣!”
“故我们不仅要守住肃州卫,更要重夺安定卫等关西七卫。”裴还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他这寥寥数语,可谁都知道这背后难如登天。
如今守城都是勉强,又谈何主动出击?若此时是五年前,这对裴还来说不过易如反掌,可永熙帝早已束缚了他的手脚,叫这一位帅才画地为牢。
“纵然我军内部混杂,但兵力并不逊于蒙军,竭尽全力或可与之一战,但问题就出在那阵法上——”裴还语气沉凝,“重山阵。”
“重山阵?”小春问道。
裴还点了点头道:“阵如其名,即蒙古重骑不间断地接连冲锋,进攻时以左右两翼轻骑辅助重骑,合剿被打散的残兵,防守时步兵持重盾立于外围,重骑从重盾中央缺口处不断发起冲锋,直到有缺口可以突围为止。”
“重骑势猛,可论灵活却远处下风。这般不管不顾的拼命打法,总是会耗尽的。”小春道,“若我方防守,而逐渐消磨其力量呢?”
“不错,正是由于这种打法损耗太多,故蒙军在战场上运用尚算不多,只有在战局最为危急之时才会使用。”裴还道,“可我已得到消息,蒙古驻扎于安定卫的守军已向肃州卫集结,预计三日后便要抵达,那时便是生死一战。到那时无论消耗与否,重山阵都不会不计损失地投入战场,在蒙古重骑接连不断的冲锋之下,我们或许连消耗其兵力的机会都没有。”
“况且——”裴还拿起放置在桌上的武器,他将那形状奇特的武器递给了小春,“为了配合重山阵,蒙古还铸造了这种武器,蒙古语中意为——三足乌。”
诡异的光芒自“三足乌”上一闪而过,小春接过三足乌的那一刻,便感觉到了其上附着的凛冽煞气。
小春眉头微蹙,他仔细地打量着“三足乌”:“以锤代戈,再加上冲锋的疾速,用来破步兵之阵确有可道之处。可这另两端的铁钩又起什么作用?”
“用以相连。”裴还的语气愈发凝重,层层铺垫,终于是说到了最要紧的问题,“这是我的猜测。重山阵加上连环马,蒙军冲锋更是锐不可当,可连环马失在笨拙,不到战局最紧迫之时蒙军不会轻易使用,故而目前战场上还未出现此等招数,但我们必须早做防备。”
“连环马听起来虽势不可挡,可调度却难,以铁索相连岂非自缚手脚?”小春凝眉细思。
“背水一战之时,以铁索相连便再无退路,只能向前冲锋,勇上加勇,到那时便非自缚手脚,而是如虎添翼了。”裴还一言,叫小春神色也更加凝重,他终是点了点头道:“从京师调度的一批神臂弓不日将到,或许对破重山阵与连环马有所助力。”
神臂弓,大齐弓弩中所造最精良者,射程远达二百四十多步,乃是向来令别国闻风丧胆的利器。
“如此自然是好。”裴还凝望着面前的沙盘,他已看到了一场越来越近的风暴,“今日蒙军突袭虽被暂时打退,但这几日他们一定会迂回袭击,以打乱我们的防守,消磨我们的精力,待几日后与安定卫蒙军汇合再兴大战。在此期间,诸位同袍务必要稳住心绪,全力修筑防御攻势。倘若有破阵之法,共商讨之。”
谢清之、沈嵋、小春、花在衣、十九及这堂中众人目光汇于一处,他们相望之间微微颔首。
新仇旧怨,在这场无与伦比的风暴面前都没有延展的余地,性情迥异的众人都被这一场大战连结在一起。
他们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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