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带着裴百岁一路纵马狂奔,生生从蒙古骑兵围中逃出生天。裴百岁劫后余生,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只是这手舞足蹈的喜气还没施展多时,半路便杀出了个裴还来,叫裴百岁这只得意洋洋的小狗霎时间耷下了尾巴。
裴还与裴百岁四目相对,裴百岁将将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裴还便冷着脸一声不吭,转头向小春道了谢,再没看裴百岁一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讨好的笑裴还看也不看一眼,这事可就大发了。
裴百岁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裴还身边的副将庄生还特地来火上浇油:“百岁,将军生气了——”
庄生冲裴百岁眨眨眼:“你完蛋喽——”
“别啊庄哥!”裴百岁愁眉苦脸哀嚎一声,“我还抓回来个鞑子呢,我将功折罪还不行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叫裴还火冒三丈,他本走在前面与小春说话,此时却回头一个眼刀,忍无可忍道:“裴百岁!”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叫,裴百岁当即一激灵,字正腔圆、声音洪亮地回了声“到”,要不是他还在马背上,这小子估计还真想立刻给裴还回个军礼。
一声轻笑在身旁响起,裴还侧首看去,却见小春嘴角浮现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兴许是裴百岁那副傻不愣登的模样太好笑,小春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来。
太过惊艳的笑意驱散了怒气,裴还只得瞪了眼裴百岁,道了句“回去收拾你”,而后继续转头与小春叙话。
“裴百岁——”小春念着百岁的名字,问道,“他是将军的孩子?”
“咳......”似是被呛了一瞬,裴还耳尖无端地有些红,只见他手足无措、连声否认道,“没......没有,我还未婚配呢,也没有心上人,裴百岁这小子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小春打量着裴还那张英朗而锋锐的面容,一想到裴还这样的人会照顾孩子,他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着实想不到将军还有养孩子的爱好。”
小春的打趣叫裴还也露出了笑来,飞雪呼啸间,裴还的思绪似乎也随着飘摇的风雪回到了九年前的那个雪天:“捡到他,是在九年前。”
“永熙二十二年,那年裴将军也不过将将弱冠吧。”小春道。
“嗯。”裴还笑着点了点头,那笑中夹杂着无奈与柔和,将他面容的锋利都冲淡几分,“那年他五岁,我们遇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回忆缓缓展开,裴还嘴角的笑意渐渐黯淡,他的双眸中流露出几分不忍:“那时边关战乱不休,有一日,蒙古骑兵又侵掠了一个镇子,镇上的人都被残杀殆尽,我奉命随军前往那里,将镇上无辜枉死的百姓收殓安葬。”
“那时我才刚入军不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惨烈的画面。”裴还垂下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稍显沉重,“一个偌大的镇子,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雪不停地落下,落到同样无穷无尽的血里。那么大的地方,却没有一处可以落脚,因为遍地都是血肉残肢。我不敢低头,因为地上有无数双怒睁的、却又死去的眼睛,只要一低头,你便会与他们眼中最后一刻的恐惧对视。”
后来裴还见惯了血雨腥风,可他还是忘不了那令人肝胆俱裂的一幕,那一刻裴还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所谓战争,便是人间炼狱。
“军令如山,我还是得往前走。大家各司其职,我奉命打扫屋子,将惨死在屋中的百姓搬出来安葬。我打扫了三间屋子,吐了四次。”裴还有些悲凉地轻笑一声,“想不到吧,当初我也是个那样胆小的人。”
小春凝望着裴还,他轻声道:“将军最初也是士兵。”
裴还长舒了一口气,他望着漫天飞雪,继续道:“那天我走进了要打扫的第四个屋子。一推开门,门口便是两个当胸刀伤深可见骨的男女,他们身后是一个被长□□死的、不过才牙牙学语的孩子,我想这应是父母为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死,可他们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逃过死亡的屠刀。”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想快点打扫完这里,有时候看多了死亡,人心竟会变得麻木,一潭死水般、最令人感到恐怖的麻木。可就在这时,屋中的柜子响了一声,里面好像还藏了一个人。我不敢确定,我不知道里面是敌人,还是幸存者,我只能握紧长枪慢慢靠近,小心地打开了柜子——”
“柜子里面就是裴百岁吗?”小春问道。
裴还点了点头:“是,我打开柜子,却发现里面坐着一个抱膝蜷缩的孩子,他完全被吓傻了,他的瞳孔都有些涣散,我打开柜子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有眼泪在流淌,像是无穷无尽的泉水,从他的眼眶里流落。”
“那就是小时候的裴百岁。”
“我问他叫什么,他不出声,也不动,后来我就叫来了军医,军医说这么小的孩子受到了这样大的惊吓,他的记忆已经混乱了。军医说的没错,等到这个孩子从失神的状态恢复过来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他唯一记得的,只有蒙古骑兵闯入他的家里,将他的爹娘和弟弟残忍屠杀的场景。”
话至此处,小春不禁回望了裴百岁,他看着那个嬉笑怒骂的少年,却想到了那个孤苦无依、亲人丧尽的孩子。
“那时候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任其自生自灭,另一个是把他收养在军中。可军队里没有人有精力照顾他,大家尚且自顾不暇。可他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怎么能让他再生死未卜呢......”裴还道,“我便将他带回了军营,那时我的将军都我说,既然人是我捡回来的,便由我来照顾他。”
“于是就这么照顾着了,后来又给这小子起了个名,叫裴百岁。”裴还轻笑一声,“其实还挺奇妙的,就是突然间多出来个挂念,有时候在战场上都会想,这小子是不是又在调皮,他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乱跑,这么一想,便更想从战场上活着回去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当时那么矮的小子也长成今天这样了。”裴还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可一码归一码,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越长大越会惹事,今日还敢偷溜上战场,若不是大人你,他早就......今日定要他长个记性。”
裴还这般说着,跟在后头的裴百岁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庄生在一旁嘲笑他大难临头,裴百岁的脸色便愈发欲哭无泪。
一行人纵马谈话之间,肃州卫已在近前。
守军在裴还归来,急忙打开城门迎接,裴还等人还没来得及踏入城中,却见一个手持锅铲的人风风火火跑出城来,怒气冲冲地瞪着马上的裴百岁,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大叫一声:“裴、百、岁!”
裴百岁一听这声,他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躲进去,可为时已晚,那人已经挥舞着锅铲向裴百岁大步奔来!
裴百岁吓得一凛,他当即翻身下马,想躲开那人手中的锅铲,可那人似乎也是高手,只见他手腕一旋,那锅铲便如花枪一般径直敲上裴百岁的脑袋!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裴百岁疼得龇牙咧嘴,抱头鼠窜:“大壮叔,别打,疼!”
原来那手持锅铲的人,便是先前四处寻找裴百岁的王师傅。王师傅,名作王大壮,乃是西宁军中手艺最好的炊事师傅。若说西宁军中谁有权威,除了将军裴还之外,便是这个日日手持锅铲、一掌军中上万张嘴的“铁勺”王大壮了。
“不打?不打恁要翻天嘞!谁给恁的胆子上战场,啊?!就凭恁那三脚猫功夫,恁上去给人当靶子嘞!”王师傅说着又举起锅铲,裴百岁连忙摆手求饶道:“没、没给人当靶子!我还抓回来一个鞑子呢!”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又是当头一棒,王师傅横眉怒目嚷嚷道:“抓鞑子?恁闲着没事抓鞑子干啥?恁一条小命差点就要交待了恁晓得不?!”
“不是闲着没事,有用!真的有用!”裴百岁连声辩解着,却被一旁憋了一路火气的裴还出言打断:“有用?我倒要听听有什么用。”
裴百岁闻言,连忙护着脑袋一路狂奔到那被带回来的蒙古骑兵身边,指了指蒙古骑兵身上拴着的三足乌道:“将军,您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个东西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吗,我就想着抓个鞑子回来,一问不就知道了嘛!”
此话一出,裴还差点就要被裴百岁给气笑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裴还径直大步向前,三两下便走到了裴百岁身边揪住了这小子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裴百岁,你脑子里天天想些什么?你知不知道战场是多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能把战场当作儿戏?!平日里教你的,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哎——哎呀!错了错了,将军,我再也不敢了将军!”裴百岁可怜巴巴地抱着裴还的手,连声讨饶。
可裴还不吃他这一套:“况且裴百岁你是怎么想的,啊?抓个人回来一问就清楚了?你不想想,跟我们拼命的敌人,怎么可能说实话......”
在一旁抱手看戏的小春,却忽然间踌躇着开口打断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霎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小春,裴百岁如蒙大赦,裴还无语凝噎,庄生看热闹不嫌事大,王师傅心道“慈母多败儿”,而小春向不远处正走来的花在衣与十九招了招手。
这两个人一瞧见小春,便跟小狗似的跑得比谁都快,眨眼的功夫,花在衣与十九就跑至了小春的身边。
小春伸手指了指花在衣,对众人道:“我的人会下蛊。”
“吐真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