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的尘沙随着停息的风暂时落地,前方军队的身影在十九眼前越来越清晰,而军队最前方那个十九最熟悉的身影也映入眼帘,那一瞬间,十九几乎要热泪盈眶:“小春......小春!”
马蹄声响彻大漠,小春率军奔来,却只见十九一人:“十九?庄生他们呢?你们的军队呢?”
“在胡杨林中,敌军兵力陡增,至今竟有三万余人!庄生他们被围在胡杨林中......”十九顾不得激动,他只能思绪飞速运转着,用最简短的话语将信息传递给小春。
“三万人?!”小春眉头紧皱,“蒙古哪里来的三万援兵?”
“说是蒙古后防军队。”十九道。
“没时间了,十九,你速速带路!”千钧一发,容不得小春细思,只因这分秒之间便是千人生死!
“是!”十九紧握缰绳,他双目重燃希望,他风驰电掣向来路飞奔而去!
要快、再快一点!小春就在这里,援兵就在这里,只要再快一点,庄生他们就有生还的希望!
十九几乎是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奔行着,他奔走得越快,双目便也就越亮,希望越来越高涨,十九竟笑了出来,眼泪溢出眼眶,笑容却又满面,他又哭又笑得像个疯子。
天色变换,胡杨林越来越近,十九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蒙军身影。他侧耳细听,听见了阵阵厮杀声,这是好事、是好事!有厮杀声,就证明庄生他们尚有战力,证明他们尚有力气与蒙军一搏!
胡杨林中,马蹄声响声震天,似锣鼓齐鸣;西宁军旌旗四处飘扬,似人海翻涌。
还好,他们还在这里,他们还活着,他们都活着!
胡杨林中的蒙军似乎陷入了激战,而后来的小春等人则又成了迟来的黄雀。蒙军怎么也没料到竟还有汉军前来援助,而小春已趁他们尚未回过神来之际,挥兵将他们团团包围。
厮杀震天,已深陷战火泥泞的蒙军被将才投入战场的汉军杀得丢盔弃甲,他们引以为傲的轻骑与重骑也在此地派不上用场,小春等人一朝占尽先机,愈战愈勇,不过厮杀一阵,损失惨重的蒙军便已撤退!
战火与硝烟遮挡住了胡杨林中的景象,十九看不清楚。
蒙军走了,可胡杨林中的马蹄声却还未停止,那举着西宁军旌旗的人也还没有停下,马蹄声如金石相撞,旌旗四处翻涌,可十九却觉得不对。
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怎么了,他们方才不还正与蒙军作战吗......
强烈的不安感在十九心中炸裂,十九踉跄着翻身下马,他踟蹰地向胡杨林中走去——
他穿过硝烟,将胡杨林中一切收入眼底——
霎时间,双目充血,目眦欲裂。
那不是马蹄声,而是悬挂在胡杨上的兵戈与木干相撞的声音,事实上也没有举着旌旗的人,那只是最后几匹剩下的老马,背负着西宁军残损旌旗,不断在林中奔走的假象。
而除此之外,胡杨林中再也没有任何站立着的人与物,有的只是一片狼藉而堆叠成山的尸首,与尸山之上,那个撑枪而跪、至死也维持着生前姿势的人。
十九没办法向前迈步,他脑海中只剩下空白,而小春等人也终于踏入胡杨林中......
“咻。”一支无力的羽箭向小春射来,小春轻易地挥剑挡开,眼前的惨像骤然入眼,连小春也只能无力地闭合双目。
“这是他们营造的假象......为敌人营造的假象,士兵死尽的时候,他们便假造马蹄声,让敌军误以为他们兵力众多,让敌军看见西宁军旌旗不倒,诱使他们步入机关......”越清晰的解释,却只叫小春越发的悲伤,他再也没有勇气去看那遍地血河,“庄生他们,坚持了很久......很久......”
正因为坚持如此之久,小春等人才不至于被蒙军的三万军队打得措手不及;正因为血战如此之久,小春他们才能反将蒙军包围,占得良机......
可是这良机背后,却是近四千条同袍性命,尽数丧生在这胡杨林中......
十九见惯了生死啊,他手下那么多条亡魂,这是他第一次在死亡面前感到窒息。他想流泪,可他的泪水已经干涸,他想嚎啕,可他的喉咙已经缄默无声,小春的声音都在他耳边逐渐模糊,此刻的十九什么也听不见,他只能抬起沉重的步履向前走,无比缓慢地向前走——
直到走到那尸山之上,撑枪而立的那人身旁。
十九颤抖着望去,他多希望那不是庄生,庄生那么想活,他还有那么完满的生活等着他,他还有妻子和孩子在等着他,让他活,十九在那一瞬间祈求着满天神佛,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求求您让他活下来吧......
熟悉的面目映入眼帘,十九抬手去探他的鼻息——
庄生,那个在篝火旁笑谈着来日回乡与妻儿团聚的年轻将军,那个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妻儿的青年,那个甚至在最后一刻还念着妻子寄给他的长信的人,就这么倒在了无名的胡杨林中。
十九的呼吸似乎也随之停滞一瞬,他双唇颤抖着,一滴眼泪终于轰然而落,而小春也终于走到了庄生的身前。
小春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庄生紧握的手掌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庄生的手掌打开,那里面是一面破碎的蝴蝶状的护心镜,而护心镜中,却藏了一封折叠好的、血迹斑斑的信。
这是他早早准备下的、给妻子的遗书,那时候庄生只笑说着以备不测,可今时今日,已成诀别。
很久之后,战争终于结束,那时候的小春亲手将这封遗书交给了庄生的妻子。
庄生说过,他家在云梦乡,他的妻子是云梦乡最美、最温柔的女子,名叫胡蝶,小春挨家挨户地找,终于找到了胡蝶,而那时的胡蝶怀中,已多了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遗书被交到了胡蝶手中,连同无比丰厚的抚恤一起。胡蝶颤抖着接过了那封血迹斑斑的信,她还没有打开,就先摩挲着那信上的血痕,哽咽地问着小春:“这信上......是他的血吗?那时候,他该有多疼啊......”
小春没有回答,他不敢回答。
他也从没有打开那封遗书,因此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封遗书的内容。
只有胡蝶打开了那封信,因为那是庄生写给她的信,谁也没有资格打开,只有他的蝴蝶——
“阿蝶卿卿如晤:
书此信时,尚不知何年何月将抵侬手。吾曾妄想,若侬一生不见此信,便是幸极之事,可惜战火无常,天命亦不得知,无奈只能含泪执笔,书此寥寥数语以寄吾妻。
百感交集,悲从中来,竟不知从何处落笔。吾此生于国不曾有负,唯负你至深,累侬青春年华,一生牵挂。将军常言大义,吾生性愚拙,只一知半解,不甚了然。然戍边之时,念及以己之身,可守烽火不入侬门庭净土,亦也宽慰。话及此处,庭前桃花树尚还在否?想来春至,又是满树灼灼华彩。犹记昔年桃花树下,对饮闲谈,当时只道寻常而已,如今......已成梦幻。
......
满页伤心痴语,又累侬落泪难安,心下甚愧。人常言鬼神,吾素不信,如今却切望其真。若魂魄真存于世,他年南风骤起,随风归故里,也算重逢。
一恸欲绝。永熙三十一年正月十六,庄生手书。”
......
很多年后,云梦乡。
“今日先生教的是《诗经》,我最喜欢里面的一首诗!”五岁的孩子说话仍有些慢,又鼓足了劲要把每个字都说清楚,所以每个字的尾音都拖得有些长。胡蝶被阿夕逗得发笑,她温柔地牵起阿夕的手,耐心地笑着问他:“那你最喜欢的诗叫什么呀?”
“叫作——《东山》!”阿夕手舞足蹈着,他没看见娘亲的怔神,“我还会背呢!诗里是这样写的——”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阿夕咿咿呀呀地背啊,胡蝶的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她抬头看着点点滴滴落在油纸伞上的细雨,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远行却还没有归家的人......
阿夕背着,可是忽然有一滴水泽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以为是雨,他继续埋头问道:“娘亲,你说那个东山的士兵,最后真的和他的妻子团聚了吗?”
你说那叹咏东山的无名士兵,最终是否穿过了那濛濛零雨,西归故土,与妻重逢......
你说,这究竟是他回乡途中的遥遥思念,抑或仅是他在东山战场上的午夜梦回?他最终所见究竟是妇叹于室,还是只是人去楼空,满地凄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越来越多的水泽如雨落下,阿夕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他怔怔地望着娘亲,伸出了手:“娘亲,你为什么哭了?”
孩子柔软的手仔细地为胡蝶擦拭着眼泪,而胡蝶已泣不成声。
“阿夕,你不是经常问我,爹爹在哪儿吗......”胡蝶紧紧地抱着阿夕,而阿夕认真地点了点头:“爹爹又在哪儿呢?”
细雨渐息,雨后阳光如浮光跃金,照耀在胡蝶与阿夕的身上。胡蝶抬头望去,只见乌云散去,而乡路尽头斜阳正好。
胡蝶泪流满面,可她看着那样好的夕阳,忽然又笑了。骤起的南风轻柔地拂过胡蝶与阿夕的衣角,像是一个翻山越岭的经年拥抱。
“爹爹就在这里。”南风抚过胡蝶的眼泪,她牵着阿夕的手,指着乡路尽头的斜阳,“在夕阳里,在风中,只要南风骤起,我们张开双臂......便是相拥。”
南风漫卷,夕阳正好,云梦乡乡路之上,似有一场无声重逢,无声相拥。
那是很多年后的事了,而此时此刻身在战场中的小春正面临着扑面而来的风沙,他正将那封血迹斑斑的遗书藏于心口。
长生剑轰鸣出鞘,家仇国恨、生死存亡、连带着今日陨坠的四千条性命一齐担于小春肩上,他背负着无比深重的责任,万分郑重而坚定地剑指前方——
他要向前,他要去完成已亡人未尽之事,他要将西线的所有敌人都揽于剑锋之下,围魏救赵,唯有这样才能解京师之困!
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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