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傅东海一战,小春又何尝不是身受重伤......
可他还不能倒下,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去做。
“啪嗒。”眼睫轻颤,小春抖落眼中最后一分彷徨与脆弱,他缓缓地抬起眼眸,他的眼里终于只剩下独属于王者的睥睨之气。
他离那梦寐以求的地方,只剩下了,最后一步。
......
乾清宫。
所有的手下与仆从都被留在殿外,李谛独自推开了殿门,迈步走入殿中。
这座堂皇的大殿啊,李谛曾无数次行经这里,也无数次跪倒在这里,他向永熙帝、向自己的父亲、向那高高在上的皇权顶礼膜拜,他也畏惧过、胆怯过、彷徨过,但如今一切烟消云散,永熙帝大行不返,而自己将成为这座大殿新的主人。
可李谛不是来见永熙帝的,他们父子二人早已形同陌路,永熙帝死了,李谛只觉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事实上,他是来见那个亲手把永熙帝送上黄泉路的人——
湘贵妃,晏花时。
“是你啊——”一道略微嘶哑的声音响彻殿宇,晏花时倚坐在桌旁,端起桌上的白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我还以为来的会是数柄刀剑,将我封喉夺命呢。”
事已至此,败局已定,晏花时没什么可介怀的。
胜负本由天定,命该她无此殊荣,辅政天下。
她赌得起,也输得起,只是可惜——
“只是可惜这一杯酒。”晏花时手腕微动,她摇晃着手中杯盏,那波澜闪烁的杯中酒液也随之不断起伏,像是一场阴谋终于水落石出,“这本是要待我儿登基之后,赐予他傅东海的庆功酒,只可惜了,他已经无福消受了吧。”
“他这些年拥簇你们母子,也算忠心,不曾想鸟尽弓藏,你竟连一条性命都不想给他留下。”纵是心狠如李谛,也不得不为晏花时的手段咂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留这样太有野心的人在身边,若能掌控住便是极好的犬马,若掌控不住,他便要反噬其主了。”晏花时毫不掩饰,她说得无比坦然,李谛闻言不禁冷笑一声:“所以当年,你也是这样风轻云淡地,鸩杀了我的母后?”
晏花时顿住了,酒盏半斜在空中,泼溢出些许酒液在手,可晏花时却浑然不觉,她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鸩杀你的母后,那是我生平最后悔痛心之事。”
“原来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后悔痛心之事。”李谛讽刺道。
“当然会有。”晏花时没有动怒,她只是觉得好笑,她笑李谛还太年轻,不知世事多艰,流年易变,“人生在世数十载,谁敢说自己没有遗憾悔恨......至于我后悔的事,那可太多了——”
“我时常想,若我当年没有入宫,便不会有这些年种种恩怨;若当年凭风台春日宴我没有回望那一眼,她也没有来,我们或许也在这深宫中素不相识;若我当年没有听从家族之意争宠,我与她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若当年那杯鸩酒是我饮下,至少那时也算得偿所愿......”
太多的遗憾,随之而生太多的倘若。
可这世间从来没有倘若,错过了便是错过。
晏花时说她悔,说着一桩又一桩如果,李谛静静地听着,听她细数一生遗憾之事。
种种风波,求而不得,到最后,她也不后悔与上官熹相识相知。
从不后悔。
“是吗。”李谛终于出言打断了晏花时,他神情复杂,“那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年我十四岁初回宫中,只那一次,你对我手下留情?”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晏花时费了些力气才想起来。
那时李谛将将从昌宁寺回到宫中,那时他才十四岁,再少年老成,也不过是个青涩少年。晏花时本想在这时就了结他的,那时的李谛根基尚浅,筹谋算计更是不值一提,那时动手本该是最轻易的,事实上晏花时也那么做了——
她买通了东宫宫人,在李谛的饮食中下了两种不易察觉的相克之毒,若李谛吃下便是无力回天。只要是能让李不孤登临帝位,晏花时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可那一天,机缘巧合之下,她与李谛恰有那么一面之缘......
像,真的好像。那双丹凤眼......上官熹也有那样一双丹凤眼,意气飒沓,孤傲清绝。晏花时看着李谛的眼睛,她恍惚间像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人。
晏花时心软了,李谛说的没错,那是晏花时唯一一次手下留情。
也是这一次手下留情,到今天终至败局。
她后悔吗?
“说不悔是假的,可是......”晏花时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你那双眼睛,真的很像你的母后......她什么也没留下,她生前的丹青手稿都被焚去,随身之物也都被葬在了陵寝之中,你是她唯一还留存于世的凭证了。就好像如果你还在,她就永远没有真正离开......”
一滴眼泪轰然坠入杯中,晏花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她没有再看李谛,而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景象:“你赢了,九泉之下,至少她能安心了......”
夜已深了,所有的景色都湮没于黑暗,晏花时什么也瞧不见。倏忽风起,一片落花随风飘荡,最后落在了晏花时的掌心。
多年前那满树梨花早已落尽,而今五月春末,也已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了。又或许在永熙十三年,她也早已随上官熹一同凋零,这近二十年来种种强求,终究不过是错而已......
晏花时收拢手掌,将落花握于掌心,一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流淌,她流泪了,却又笑了,她笑着端起酒盏,抵近自己的唇侧——
“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晏花时笑着,唱着,永熙三十一年与永熙十三年的光阴似乎重叠,晏花时像是在与当年的上官熹举杯相和——
“这欠了十八年的一杯酒,算我敬你,上官熹......”
举杯闭目,仰首饮尽。
毒很快发作了,它快速地蔓延全身,将晏花时的一切生机都吞噬殆尽,“砰”的一声轻响,杯盏从晏花时手中滑落,碎裂一地,像是在预示着晏花时的命运,也将走向终点。
“将我葬在可以望见她的地方......”晏花时喃喃道,“遥遥望见她的地方就好......”
这是晏花时对李谛的唯一恳求,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句遗言。
她太累了,而今她终于可以长眠。
夜风拂过她的鬓发,这位执掌后宫多年、掀起朝中无数风波的湘贵妃,这个心狠手辣、葬送了无数无辜百姓性命的机关算尽之人、这个终其一生被命运桎梏而不得解脱之人,终于在这样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永恒地闭上了双眼。
爱别离、怨憎会、求而不得、五阴炽盛,终于也都随风而散,她含笑而去,就像是做了一场永无尽头的美梦。
这个梦里,一定会有上官熹。
晏花时身死后的第二日,宫人打扫庭院,却发现宫中桃花一夜之间悉数落尽。
时人皆道花与香魂本一脉,落红满地玉山倾。
往后年年岁岁花相似,终是岁岁年年人不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