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天祐新法

回京途中,运河水上。

夜晚江风迎面而来,吹拂去一身的风尘仆仆。小春短暂地卸去了伪装,他用最惬意而放达的姿势坐于船头,仰头望着星月皎洁,静听着风生水起。

“嘎吱——”有人从身后走来,踏过甲板时发出了声响,小春没有回头,他知道来人正是吴立。

“月明星稀,江风骤起,好个秋凉时节。”小春的声音放得很轻,他似乎要乘风而去,吴立走了过来,撩起衣衫也坐在了小春身边:“秋来冬不远,臣愿今冬能得广厦千万间,以庇天下贫寒者尽皆欢颜。”

小春笑了,渔灯昏黄而温暖的光辉映照在小春的颊边,将他无双的眉眼削去三分凌厉,平添几分缱绻的温柔。江枫渔火,一时之间,小春周身竟蒙了一层朦胧的神性,宁和致远,不似凡尘中人。

“从前我以为,改革只不过是为了稳固江山,好坐拥权力富贵而已,而今秀水乡一行,却叫我顿时有柳暗花明、豁然开阔之感。”小春长舒了一口气,点点星光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将他幽深的双眸也照彻得明澄似水,“我总以为权力不过是争名夺利,困兽之斗,而今才觉乖谬。它只不过是一柄钥匙,打开哪扇门,只在你一念之间而已。”

“纵观古来掌权之人,多半一生求至高之权力,却为权力所吞噬。《周易》中说‘元亨利贞’,可这最后的‘贞’字,却是最难做到的。王爷拥无双之权,却有惜民之心,这才是最难得的。”吴立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放柔,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怪不得古人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惜民之心......”小春含笑垂眸,“其实数年之前,我也不过是草芥之人。有的时候走得太远,只一心抬头向前,却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富贵幻梦,最能迷惑人心,有时候自己也骗了自己,以为自己真的万人之上凌驾众生了。其实回过头来想想,我也不过是这天下人中的一人而已,所谓惜民,不过是救那时的我自己而已。”

吴立沉吟半晌,忽地笑了,他笑得爽朗而恣意,就连小春也为之愕然一瞬。

他以为吴立这样严肃、满口天下众生的人,是不会笑的。

“你笑什么?”小春问道。

“臣笑王爷的话中,竟有几分禅意。”吴立一笑,他身上的老成之气也随之散去,此时此刻夜游江面,他们二人倒好似一对真知己。

小春也笑了,他凝望着江面上微渺的波澜,出神道:“何来禅意,只不过是有些东西得到了,却又惘然罢了。”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他昔日一心想求万人之上,可如今大权在握,他才发觉这至高之处,竟是那样的孤独。

半山腰时,抬头尚见有路可走,而如今臻至极点,上是茫茫苍天,下是深渊万丈,他只能再寻一条踽踽独行的新路。

何其之难。

许是夜深,故催发了几许愁思。小春微摇了摇头,他本就是果毅之人,纵然心有愁闷,但也很快便从中脱身。

夜色已深,该是休息的时候了,小春想要站起身来,他方站立到一半,可忽然心间一阵前所未有的绞痛,叫小春骤然头晕目眩、踉跄一步!

“啪嗒。”沉重的脚步失了方寸,身旁的吴立连忙起身扶住了小春,才叫小春不至于跪倒在地:“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短暂的眩晕后,冷汗丛生,像是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中蕴藏着一块坚冰,于是小春全身上下自内而外地发冷、痉挛、颤抖。久违的虚弱与无能为力席卷而来,恍惚之间,似乎有潮水漫过头顶,叫小春五感封闭,如坠深渊。

但绞痛很快过去,经脉中顽石一般嶙峋的刺痛也随之消失,小春逐渐平复了粗重的呼吸,他渐渐清醒过来。

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小春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了。他站定片刻,而后轻推开了吴立,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他扶。

“王爷,您方才是......”吴立犹自心惊,他想发问,可连小春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无事。”寒凉的江风拂面,叫小春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将无力的余波都咽下,强自镇定下来,好似那一瞬的变故,只不过是吴立的幻觉,“或许是天气转凉,令旧伤复发了。”

果真如小春所言吗?真的仅仅是旧伤复发吗?他真的知道自己这般失态,是因何所致吗?

小春不知道,他若知道,他的眉心便不会紧锁,他的手掌也不会紧攥。冥冥之中,小春忽然觉得心慌,他看着方才还波澜闪烁的江面,此刻却沉凝得如同一汪深渊,好像眨眼之间,便有什么东西一去不返。

夜深了,灯火也暗了,星月隐于云后,一切都被笼罩在暝暗之中。吴立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小春的肩头,他用自己的身躯为小春挡去寒风:“不早了,王爷千金之躯,当好好珍重身体,还是早些回舱休息吧。”

小春点了点头,他很快就将方才的失落与恐惧抛之脑后。

因为小春掌权太久,他总以为自己万事在握,人定胜天,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拦他的脚步。

方才的疼痛,也不过是个偶然的意外而已。

江风再起,却已经没有人听了。呜咽的萧瑟秋风揭开秋冬肃杀而深沉的序幕,夏日不再,再多的辉煌与热烈也终于走过了极点,而极点之后,等待的小春的,又将是什么呢?

......

紫禁城,乾清宫。

李央自打得知了消息,得知小春不日将要归京,他便日日翘首以盼,恨不得天天就住在宫门前,等着他的先生归来。掐算着日子,他的先生也该到京了,李央更是在这乾清宫中不停踱步,若不是身旁的太监和大臣劝着、拦着,他当真要把帝王仪仗全都抛之脑后,自个儿跑到京城城门外去接小春了。

这日,李央立于乾清宫中,早膳匆忙对付了几口,而后便像相思石一般定定地站着,眺望宫门。茶水他也不喝,仆从请他坐下他也不坐,好似入了定一般,实则却又心乱如麻。

欣喜、紧张、更有近乡情怯,纵观这天下,怕是只有出阁姑娘的心情可与之比拟一二。

李央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一个太监匆忙来报道:“启禀陛下,王爷与吴大人已过宫门了!”

李央乍一听,猛地上前几步:“混账东西,怎么不早些来报?”他一边斥着,一边即刻就要动身,亲自去宫门前相迎,恰在此时,殿外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陛下万金之躯,不可劳动,是臣让他们不必早报的。”

话先到,人方至,李央喜形于色,他一路小跑向前,只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先生正在殿门之前!

秋阳将小春华服上的蟒纹照彻得辉煌肃穆,天光只堪堪沦为背景,而他含笑而来。

“先生!”李央再也端不住帝王的架子,他把那些繁琐礼节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径直跑到了小春面前,像条热情的小狗似的一把抱紧了小春。

不过几个月时间,李央好像又长高了些。从前比小春还要矮半个头,如今二人的身形竟已差不多高了,甚至细细看来,李央竟比小春还高出些许,他这一抱,倒好似是将小春揽入怀中。

“陛下。”小春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他拍了拍李央的背,示意李央放手,李央只能磨磨蹭蹭、万般不舍地松开手来,睁着一双小狗似的眼,眼巴巴地望着小春,对着他的先生左瞧右瞧。

“在看什么呢?”小春被他看得发笑,而李央无比认真而心疼地说道:“先生瘦了。”

“此一去千里,舟车劳顿,又是日夜劳心劳力......”小春还没说些什么,李央却先替小春细数着一桩又一桩的苦,说得自己心里酸涩不已,“先生,你该好好休息的,你本就有旧伤在身,万不能这样劳累自己......”

李央絮絮地说着,小春却含笑摇了摇头道:“虽是劳累,却也值得。”

“我知道,我早已听闻了先生在秀水县、秀水乡的政绩。那里的县官与百姓联合署名,上了一封德政颂,专为感激先生的恩德。”李央的眼里、心里只装得下他的先生,吴立亦有功劳,可李央却没提他。

“这并非全然是臣的功劳,若论功绩,吴立才是变革新法的首功。”小春提到了吴立,李央也明白小春的意思:“那先生想怎样嘉奖他?”

“此人确是良才,若欲在大齐上下推行新法,必得重用此人。臣以为,如此之材,大可不拘一格、破除陈规,提拔其直入内阁,也好尽快为国效力。”吴立初入官场,官职低微,小春欲提拔其入阁,可谓是一步登天,大齐开国以来从未有此先例!

李央思虑一瞬,但他竟很快点了点头:“我相信先生的眼光。先生若欲提拔他,我便即刻下诏,命他即入内阁。”

“陛下圣明。”小春的眼中似有火光闪烁,而这一星火种将愈演愈烈,散布至天下四方,乘风燎原,“天时地利人和,臣想这改革新法,已是万事俱备。”

李央也被小春的锐气所感染,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相信他的先生无所不能,也相信这积弊已久的天下,会在先生的手中焕然重生。

......

奉天殿下,吴立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传旨太监手捧圣旨,朗声宣读,“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大齐开国至今百年,旧法未曾变易,至今积弊甚多。朕欲法先王之意,以仁爱恤民之心,行更革改新之举,一扫天下沉疴积弊,重奠万世太平之基。今有县令吴立,锐意革新,政绩斐然,不拘官场因循之弊,另开生民向荣之气。既有不拘一格之才,必有超乎常格之用,兹诏尔入阁,领新法更革诸事。望尔勤之慎之,勿负皇恩,钦此——”

“臣,叩谢陛下圣恩!”吴立领旨,他向金楼玉宇、巍巍皇权,更向天下人叩首一拜。

一介白衣,就此入阁为宰,而这百年江山,从今更始!

天祐元年九月,新法推行大齐全国,一场前所未有的磅礴风波,将席卷尽这片见惯兴亡的土地。后世诸史家称其为“天祐新法”,他们将为这一新法费尽唇舌,毁誉争论喋喋不休,百年相斗未有定论。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新法将何去何从。

而天,就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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