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府清江县府衙。
这天日上三竿,本是一日之中最忙碌的时候,清江县府衙中却是无事悠闲。
可是这清江县政通人和,太平无事,故官吏皆乐得清闲?又或是这清江县民风淳朴,邻里和谐,无偷鸡摸狗、针锋相对之事,善处中庸之道?
非也,非也!你且往那府衙里瞧,那一堆是落满了灰尘、日夜无人问津的卷宗,那一处是沉积多年、千头万绪早已无迹可寻的旧案,它们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柜中,哀怨地铺陈于案牍之上,它们也想重见天光,也想得到回应,可它们等来的答案只有胥吏如雷的鼾声,与小吏闲谈的碎语。
厅堂之中,自得其乐的县令大人正悠哉悠哉抿了口茶,将手中志怪奇谈翻过一页,秋阳正好,闲暇无事,最是别有滋味,他正同往常一样偷闲,却忽听得一阵匆忙脚步声,这县令大人突然被打断,他忿忿抬起头来,却见他亲近的县丞正捧着什么东西而来。
“我的老爷,别再看那些鬼鬼神神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快瞧瞧这消息吧!”县丞恨铁不成钢,一甩手将那邸报丢在县令的案牍之上,县令不明所以,稀里糊涂地拿起邸报一瞧,刚一瞥到其上字句,方才还迷迷糊糊的眼睛一瞬间睁大起来:“考成法?”
“正是呢,这考成法将凡事都立定期限,记于簿中,六科和内阁逐月检查,有不合格者则即刻黜之,有违期或办事不力者依事追责,邸报中谓之‘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你且好好思量思量吧!”县丞长长叹息一声,重重地摇了摇头,“咱们的清闲日子,也就到这里啦!”
“老弟你急什么,来,喝口茶,坐下说话。”县令听完了,沉默一阵,也不慌张,反而施施然推来一杯茶水,说道,“历来都说要变吏治,可到头来都只不过是口头上的功夫,真要推行,谁又能来出这个力呢?”
“这次不同!朝廷钦派的督察使都已经到福州府了!据说那位都察使大人最是严格,他不仅要推行考成法,还要遍察往日政绩,找出不堪为官者以儆效尤呢!你倒是不急,这时候还能喝的下茶水。”县丞只得坐下,他瞥了眼茶盏,却没心情喝,又是重叹一声将茶盏推远。
“我却道老弟你是关心则乱。”县令只是笑笑,他表面装得平庸只求安稳度日,可荒废政事仍能为官一方的人,他怎么可能不圆滑精明,只听他慢悠悠地道,“其实这考成法一旦实行,得罪的人有多少,自然不必多说。再说它本身又繁而太杂,时间一久,也自然疏漏丛生、弊病百般。”
“可这都是以后的事,重要的是眼下,你且说说,眼下这关又该怎么过?”县丞皱着眉,摆了摆手,而县令笑得眯起了眼睛,意味深长地道:“为兄倒以为,这关还轮不到我们来过——”
“凡改革必自上而下,咱们地处偏僻,京师的大人们都没急,老弟你何必干着急呢?”
“你是说......”县丞也回过味来了,他看着县令,二人对视一眼,心意也彼此相通,而县令笑道:“正是呢。都道蝇随骥尾,可翔千里,咱们便也安下心来,借一借朝中各位大人的东风吧。”
......
奉天殿下,百官朝列。
“启禀陛下,臣有本启奏。”户部侍郎持笏板出列,扬声奏道,“新法实施以来,江西省安平县、浙江省洪华县、湖南省丰河县等多处地方,皆有民怨四起,声称新法扰民,侵民田地,坏一方安宁,毁昔日旧法,民不堪扰,可见新法多弊,臣斗胆奏请暂停新法,从长计议。”
此言一出,吴立、小春与李央等人皆不意外,他们早知道新法会惹来众多非议,尽管这非议比他们料想的还要来得更快。
李央沉默一瞬,还未回答,只见又有一言员出列,奏道:“启禀陛下,臣也有本启奏。新法实施,遍及士农工商。士农二者,于国甚重,乃我朝立国之本,故当扫沉疴一改气象,臣并无异议。然工商二业,本属微末,何况商者乃最末之人,可新法却行市易、均属等法,无异于与商者争利!朝廷威严,怎可乞身与末者争黄白俗物?再者,臣见市易法施行之时,民间竟有不肖子弟因之破产,父母高堂撞死街头,何其惨烈?!既伤国体,又无益于民,如此之法,不若废之!”
言官直言进谏,也是常理,他话中所说也是确有其事,小春和李央还未应答,却又有一吏部官员出列,奏道:“启禀陛下,对于新法,臣也有本启奏。新法中所行考成法,历日来有司急于催迫,而属官疲于应对,政务加增,而人力物力所耗皆多,黜退刑狱更繁!官员不安于政,则国事将渐弛,为大事计,臣亦伏乞废止新法,还朝中地方大小官吏昔日安宁,以利国家!”
他们一个一个急着出列,攻击新法,吴立早有不耐,他终于也越众而出,直面着那些口口声声的罪状,一个一个地回应道:“回陛下,新法对于农田,以清丈田地、水利法诸法为主,寻常百姓应受其惠,若论侵扰,当是乡中兼并田地之豪强口出怨言;对于商业,则以市易法、均输法为主,一可省费,充盈国库,二可平抑物价,节制奸商囤货居奇,至于不肖子弟贷买市易司货物而破产一事,乃因其经营不善所致,且此为特例,市易法何其无辜?对于吏治,则以考成法为主,考成法虽多有繁琐,但确为整顿吏治之良法,户部侍郎所言刑狱更繁,也只不过是尸位素餐者罪有应得!”
“臣以为新法不足罪,反而是背后别有用心之人,当着重排查,清扫奸佞,新法才得以惠泽天下!”
吴立以如此浅薄之资历,得小春赏识而直入内阁,群臣何其眼红!他们本就怀怨在心,而今吴立又逆众臣之言,直指朝中有人心怀不轨,于是有怨恨吴立者当即出列,弹劾奏道:“吴学士出言未免轻狂!如今考成法一经实施,众官群臣升黜之权尽汇于六科与督察院,而六科与督察院又听命于内阁,吴学士总领新法,内阁之权则又汇于其一人之手,臣要参内阁大学士吴立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弄权跋扈,明有凌驾群臣之心,暗怀弄权为相之谋,实乃违背我大齐祖宗成法!臣伏乞陛下废新法,黜佞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吴立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而一直沉默的小春却在此时开口了:“启禀陛下,臣以为吴学士殚精竭虑,忠心耿耿,反倒是以祖宗成法欲构害忠臣者——”
“其心可疑。”最后四字缓缓落下,立于群臣之前的小春微微回首,轻飘飘地扫了方才出言的那人一眼,就这么只此一眼,叫那人当即抖如筛糠、冷汗密布,呐呐不敢再言。
“且新法实施不久,未必能臻于至善,可纵有弊端,也不至民怨四起,惨剧丛生。须知新法欲利民,必损一众豪强巨贾无为官吏,臣倒疑心......”话至此处,小春却有一瞬的停顿,李央正听着小春奏报,他很快便也发觉了小春话语的中断,细看去,小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李央霎时间眉头紧锁,他甚至微微从龙椅之上起身,恨不得走到小春身边,他正踌躇犹豫着,可小春已经没有精力去关心李央的动向了,因为那日回京途中、突如其来的刺痛又再次涌来!
经脉似乎在不停地收缩,像是锋利的针在其间游走,五脏六腑的疼痛酝酿着、积累着、压抑着,像是一团烈火,顷刻间便要在小春的躯体内爆裂炸开!眩晕与麻木吞没了感官与神智,有那么一瞬间,小春茫然地看着周围,他忽然觉得身边有那么多双眼睛,尔虞我诈的、心怀鬼胎的、笑里藏刀的眼睛,一双、一双、又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一瞬都不错开地紧盯着他,像是黑夜里的鬼火,又像是匍匐着却又窥伺着的野兽,只要他有那么一刻显示出自己的虚弱,这些看似摇尾乞怜的畜牲,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混沌之中,久违的惊悚漫过心头,却令小春蓦地一冷,清醒过来。短暂的疼痛如潮水般退却,它来去无踪,短得像一场错觉与幻梦,唯有小春背后被冷汗浸湿的衣衫,与围绕在小春心头濒临窒息的潮湿感,才能证明它曾经来过。
李央无比担忧地望着小春苍白的脸色,而群臣暗暗窥望着摄政王的背影,揣度着这位掌权者的停顿,而小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尚未散去的战栗,而后握紧手掌,强压下弥散的余波,续道:“......臣倒疑心是利益受损者从中作梗,意图毁坏新法,以保全自身。”
“臣以为,新法之弊端当交由吴立斟酌修改,可若有人蓄意破坏,心怀不轨,臣以为当全力搜捕其人,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方才还群情汹汹的大臣们,此刻却都低下头来,屏息而颤抖,他们低伏下身躯,却又心思各异,可小春不在乎。
他既有变法之心,便不会畏惧人心之险,这是他早已做出的选择。
“摄政王为国操劳,所言极是。”李央再也听不下去任何人的话了,他一心只想退朝,问小春身体如何,于是他一锤定音,就此定论,“便依摄政王所言,斟酌新法,抓捕心怀不轨之人!”
圣令已下,群臣莫敢不服,他们齐齐跪下,为李央歌功颂德——
“臣遵旨,陛下圣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