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落梅满地

天祐元年秋末,数十年未见之大雨本已停止,洪灾本可就此平息,然而新法继续以雷霆万钧之势推行,各地豪强世族不得不兵行险招。

小春知道,新法的推行必然会引起利益受损者的反抗,他也早已做好了镇压与安抚并济的准备,只是他没有料到,这一场反抗会来的那么惨烈、那么苦......

大雨骤停三日后,各地多处堤坝无故损毁,蓄水倾闸而下,酿成一场遍及各方、前所未有的大洪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新法此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洪水的冲垮的不仅是安居乐业的家园,亦是豪强与贫民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同日起,各地民变四起,更有甚者持刀闯入官府,屠杀贪污官吏。

这一场变乱从天祐元年秋末持续到了年末,小春费尽心力,才平息动乱。

接连而至的打击,与时而涌现、却不知因何而起的病痛,两者交叠已使小春力有不支,甚至有的时候,坚韧如小春也会觉得心神俱疲。

他竟然有的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枉费百般用心,自以为无所不能,到头来却还是一无所成。他甚至在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推行新法,或许百姓会生活得更加平静也未可知。

小春是人,不是神,他再怎样聪慧也无法得知所有的变故,他再怎样顽强不肯服输,也终究是此刻承认——前方的路,他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他一路走来,不是没有这样迷茫而无力的时候,只是从前尚有故人在他身旁,而今他万人之上,却再也没有人可与之诉说自己内心的彷徨。

天祐元年与天祐二年交替之夜,除夕新春更迭之际,小春没有参与宫宴,他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信步走过京师的街巷。城门的守卫见了小春的腰牌,他们胆战心惊地为小春放行,小春也就这样向前走,走到长夜寂寂的京郊。

京师中灯火通明,阖家欢宴,而京师之外,流民夜宿,无家可归。

那一场洪灾使无数灾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他们纷纷北上,有的死在了北上途中,有的被误杀在了民变里,幸运的人走到了这里,靠着官府的救济,漫山遍野地活着。

小春沉默地看着他们,他们也在沉默地看着小春,黑夜里闪烁着一双又一双悲伤到麻木的眼睛,像是炭灰被吹散了夜空里,只剩下漫天绝望的狼藉。

还能怎么办呢,这一辈子也终究没有办法......

麻木的绝望里,一声清脆的笑打破了寂静。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笑着拽住了母亲的发梢,“咯咯”笑着向母亲挥手。他笑得多么开心,他还那么不谙世事,他想抬手为母亲擦去眼泪,却不知母亲正是为了明日卖他而哭。

一声声咳嗽紧接而至,另一处一位妻子无比担忧地望向病容憔悴的丈夫,他在北上途中生了病,一直没有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丈夫咳啊、咳啊,恨不得吐出五脏六腑,妻子慌不择路地拿起身边的布囊,她从中颤抖着取出的不是草药,而是一张褪色的符。他们买不起草药,这是他们用最后的所有积蓄,买下的虚幻的希望。妻子就将这张符紧攥手中,呢喃着祈祷遍天上神佛,祈祷到泪流满面。

另一边,一个目盲的老太太端坐在石头上,她从前也当也是体面人家,而今却零落至此,孤身一人。她把一封信递给旁人,求旁人帮她念一念信上的内容,旁人烦不胜烦终于接过信来,一扫而过,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是你女婿来的信,信上说,你的女儿冻死在了北上途中,埋在了雪里。”

老太太就这么坐着,她低下头,不停地搓弄着手指,她颤抖着嘴角,轻轻地点了点头,呢喃道:“哦,哦......”

空洞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偏偏有一滴泪,从那干涸的眼眶里溢出落下,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手心,流到了雪地里,将脚下的冰雪短暂地融化。

小春的心,似乎也被这无边无际的苦砸碎了,他向前踉跄一步,想扶起这些流离的人,可就在此时,一个白发老人站了起来,向远方走去。

他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可他仰起头来望着前方,双目明亮。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在虚无的夜幕里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哭了,也笑了,他跛着往前走啊,伸手去够啊,似乎只差一点就能将如愿以偿。

他不停地往前走,却怎么也走不到,他不停地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就这么与小春擦肩而过,而后在幻想中消磨尽最后一分回光返照的生气,跪倒在雪地之中......

“还乡......”小春听见老者笑着走向死亡,“还乡......”

一滴闪烁的水泽划过小春的面容,他静静地站立在深重的苦难里,悲从中来。

亲眼所见的苦难加重了心中的惭愧,最后的良心把小春折磨得生不如死,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同身受着在场所有人的苦与难,无尽的愤怒与悲伤在小春体内积聚着、膨胀着、燃烧着,像是一团深藏在血肉之中的火药,引信已被点燃,所有的痛苦都急需一个出口否则他自己便要被炸得四分五裂、烟消云散——

怒极悲极的眩晕与耳鸣之中,经脉刺痛、血液倒转,一切都在往上流,堵在小春的咽喉,小春不敢开口,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一去不回头——

“噗嗤!”一口鲜血骤然间从小春口中喷薄而出,斑斑点点落在了雪地里,像是落梅满地,大厦倾颓。

远处忽然传来了惊呼声,似乎是十九,又或是小春的亲信跟了上来,可小春听不清了,眼前的苦难与万般景象都融化成了零星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所有崎岖的沟壑都被这场大雪填平,小春的眼前最终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空白......

血色在冰雪中曲折蜿蜒,它不断地流向远方,似是在昭示着,这又是一场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冬天。

......

元祐二年年初,摄政王忽然昏厥,一病不起,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帝王心急如焚,以黄金万两、王侯尊爵广招天下名医入宫医治,皆不见好转。

普渡山,昌宁寺,自慧无禅师圆寂,昌宁寺住持一职本该由其得意弟子觉明接任,可觉明外出云游,这主持一职便久久空置。而今摄政王贵体有损,在帝王之命下,昌宁寺亦也日夜进香诵经,祈祷摄政王无恙康健。

这日,昌宁寺的和尚照旧祈福,不敢有丝毫松懈,忽然间一个小沙弥形色匆匆地跑了进来,他眼里冒着光,傻笑着向殿中诸位师叔道:“回来了......回来了!”

“气喘吁吁的,是谁回来了?”殿中的和尚停了下来,他们满怀希冀地望着小沙弥,期望着从他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小沙弥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清浅的脚步声便已从身后传来——

“觉明四方云游,而今归来,见过诸位师兄。”

诸和尚闻此一声,当即满怀欣喜地转过头去,只见一禅衣僧人,以满身破尘超然之姿,正向他们合掌见礼。

“觉明师弟,你终于回来了!”诸和尚喜不自胜,他们纷纷涌了上去,将觉明围在中央。这一伙出家人,本该是最寡言少语的,可他们在惊喜之余,竟也七嘴八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觉明此行收获。

“自师父两年前离世,你便以尘障蒙心之由,去往四方云游以求解惑。而今观你神情姿态,想必是大有收获了!”

“主持一职空悬已久,师兄们一直为你留着,而今你回来了,师父的遗愿也总算可以了结了......”

“怎么样?此次云游见到了什么人,见过了什么风景?对佛法可有进益?快与师兄说一说你的长进!”

觉明含笑听着,像是一汪净水,能够包容世间一切,他耐心地等着众人稍稍平复了心绪,这才说道:“当年心有尘障,再不能参玄妙佛法,觉明这才外出云游。而今归来,虽尘障未解,但却也有所悟。”

觉明抬起了一直微垂着的眸子,那双眸子像是明镜,世间万般**穿身,在他的眼里却留不下一点痕迹,他笑说着,像是觉悟,又似叹息:“如今方才醒悟,所谓尘障,何尝不是一场修行呢。”

“师弟,你能有此顿悟,也算机缘了。”年长的大师兄拍了拍觉明的肩,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欣慰,“师父这些弟子中,唯有你最能参透佛法,也是你最有悟性,如今你心结终解,我也终于放心了。”

“只不过你一直说尘障,这世间竟有何物能困住你的心吗?”

觉明笑了,笑得明净而澄澈:“**凡胎,自有牵挂,觉明一介凡夫俗子,又怎会没有呢?”

世人多牵挂,于是自筑牢笼。可功名利禄入不了觉明的眼,红尘繁华也早已被觉明舍却,事实上,觉明心中的尘障不是一件物,而是......一个人。

永熙三十年盛夏,他遇见过一个人。那个人身负着世间如山纷扰,却依旧踽踽向前,只此一面之缘,却使觉明明台心乱,自此从这青灯佛堂步入红尘万丈。

觉明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心生尘障,他知道,这个人便是自己的修行。

觉明笑笑,收回了飘荡的思绪,他问道:“对了,今日寻常,诸位师兄是在为谁祈福?”

诸和尚面面相觑,眼中似都有些心惊胆战,他们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说道:“是......为摄政王殿下祈福。”

“摄政王?”觉明思索着,“一路走来,的确听闻了摄政王的病情。”

“其实说起来,这位摄政王殿下与觉明师弟你,还有一面之缘呢。”大师兄道,“当年他还是提督大人的时候,曾求见师父解惑,师父外出云游,便是你接引的他,你还记得吗?”

觉明闻言骤然一惊,他眼中的平静都被这寥寥数语惊散:“师兄是说......永熙三十年盛夏,三求三拜皆不得善果的那位大人?”

“是他。沧海桑田,他已贵为摄政王了。”

“是他......原来是他......”觉明垂下眼眸,喃喃念道,“那他的病情......严重吗?”

“据说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陛下还广招天下名医入宫医治,却都不见成效。”大师兄摇了摇头,神情郁闷,但他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师弟你的医术,可比宫中太医还要更胜一筹,其实你不妨......不妨去试一试啊。”

“我......”不知为何,觉明竟有些胆怯,他担忧着那人的病情,却也害怕着见他。可他隐隐约约地发觉,也许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劫。

“我会去试一试的。”觉明轻声道,“我也希望他......平安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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