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岁月,沧海桑田,不过天地一蜉蝣。朝生暮死,何不畅快一场?
上官熹琴声也随歌声而奏,放达如醉酒,风流胜魏晋,似要乘兴而去,尽兴而归,方不负人间一世,无穷风物。
“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琴声与人声交缠,一曲终了,余韵却绕梁不绝。
“忍冬,是谁在唱歌?”一曲终了,上官熹细品余韵之间,似有些欣喜地出声问道。
“听说陛下不久前游幸江南,带回来的一个江南女子,极善音律歌舞,许是她在唱......”忍冬说得小心,她怕上官熹为此伤心。
可上官熹神色半分变化也无,她只轻点了点头,起身向坤宁宫大门走去。
“终日无聊,今日既有这般歌声,何不一见?”大门被宫人打开,春日暖阳照在上官熹的身上,她下意识皱了皱眉,伸手遮住了阳光。
“原来终日闭门不出,到头来,连阳光也是要怕的。”上官熹缓缓摇了摇头,轻笑一声,“走吧,便也去瞧一瞧这位绝妙歌者。”
......
今日永熙帝设宴凭风台,邀宗室王侯、后宫嫔妃与一众新选入宫的佳丽共同赴一场春日宴。
而如今台上正舞蹈着的,乃是入宫新秀,初入宫便盛宠不绝的贵人——晏花时。
只见她裙裾流光,身披羽衣,腰系长绦,云鬓高耸珠翠斜倚,墨描的长眉入鬓,眉心一点如血朱砂,桃花眼微垂之间,掐指如拈花之态。
艳艳光华,恍若飞天之神。
永熙帝如痴如醉击掌而和,沉醉之时,竟起身举起酒盏,遥遥向晏花时举杯贺道:“花时情态,当真是神人之姿。”
晏花时闻言轻笑,罗衫飞扬之间,她微微转身,于那万千灼灼桃花林中回眸一眼。
晏花时喜欢桃花,永熙帝便为她在这凭风台侧,生生种满桃林。
“多谢陛下,赠臣妾这一片灼灼桃林,春日欢宴。”
天子佳人,欢宴情浓,晏花时彼时尚还年轻,她知道春易逝花易凋零,可她以为自己的这场春日宴,将永远欢欣鼓舞,永不落幕。
不知为何,她满面笑颜之时,却蓦地转了转眸子,无端瞥到一处潇潇竹林。
那竹林中似乎站着一人,青衣清雅,几乎要与竹林融为一体。
那里站着一个女子,她面容英气,双目却无喜无悲。
满堂欢宴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只站在那里,那样落寞,却又那样平静。
她们跨越了重叠的、盛开的桃花,对视一眼。
那是她们第一次相见,晏花时与上官熹的第一次相见。
那时晏花时站在满堂声色之中,而上官熹立于孑孑孤影之侧,好似预示着她们的后来,都是阴差阳错,各自天涯。
......
永熙九年。
“我们很久之前便见过了。”秋日暖阳泼洒在宣纸上,投下细密的光影,上官熹含笑提笔,在宣纸上又落下一笔墨迹。
上官熹自变故以来,便喜清净,因此免了各宫请安,故坤宁宫素来无人拜访,可今日上官熹身前,却有位女子含笑闲坐,以手托腮。
那是晏花时。
那时她才十九岁,她的双目明澈得如同秋水。
“我记得的。”晏花时百无聊赖地瞧着窗外的秋景,笑道,“那年春日宴,桃花开得真好,像是漫天云霞。”
可一晃眼,春天已过,转瞬已到了秋天。
桃花落,芳菲尽,永熙帝另有新欢,晏花时盛宠不再。
因缘际会下,她竟与上官熹作伴,渐渐交心。
这偌大紫禁城中,坤宁宫好似独一方清净天地,在这里,上官熹可以放下皇后的尊仪,而晏花时也不必为了家族荣宠去百般耗费心机。
晏花时眨了眨眼:“花都是会落的,人也一般。”
上官熹没有说话,她只是静心将最后一笔描摹完,待丹青干透,她才缓缓拿起画卷,递给晏花时。
“世间万物如东流之水,潇潇长逝,一去不回。”
晏花时垂眸细看画卷,却是蓦地一怔。
那画上之人,竟是她自己。
远山眉,桃花眼,以手托腮,唇角含笑。
而窗外秋阳正盛,将她的眉目也照彻得柔和而宁静。
晏花时似能从那画卷之上,听见窗外落叶与自己眼睫微动的簌簌之声。
“唯以此丹青拙笔,记你年华。”光影映在上官熹英气的眉目之间,她轻柔地伸出手来,用指尖描摹着晏花时的眉眼。
“愿望后年年岁岁,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上官熹望着晏花时,晏花时也回望着上官熹,她们离得那样近,似乎要把一切枷锁都抛却,她们肺腑中都有千言万语,到最后却默契地化为相视一笑。
彼时秋阳正好,晏花时眼神明亮。
很多年后,晏花时有了很多、很多,享不尽的荣华权势,生杀予夺的尊崇高位,可她还是觉得落寞。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只想回到那个宁静的午后,再看一眼上官熹的眉眼,听她说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可月亮终会西沉,太阳终会落下,世上从无恒久,她也再回不到心之所向的地方。
......
“入宫两载,仍未有立足之地,何等辜负晏氏苦心经营......慎哉,切哉,趁好年华,抱得龙嗣,身有所依,晏氏亦光耀门楣矣......”一封宗族来信辗转送到宫中,晏花时展信阅览之间,不由得手掌收紧,在信纸上留下破碎的折痕。
她本是江南豪族晏氏女,自小便被细心教导,为日后送入宫中,巩固晏氏一族的地位。
她可以是晏家长女,也可以是这宫中的湘贵人,可她独独不能是她自己。
所做皆是违心之事,一言一行都不能由己,何等悲哀。
“有何心事吗?”上官熹关切问道。
晏花时猛然从不甘与怨愤中挣脱,回过神来,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边将那封信收入衣袖中。
“无事。”晏花时这般说着,神情却有些不自在,“离家太久,偶见家书,不自觉便思乡情切了。”
“我也常忆起我儿时故乡。”上官熹有些出神,她的心绪好似渐渐高飞,飞回那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我父亲那时为国戍边,故我儿时是在西北边疆长大的。”
“西北边疆......”晏花时眼睛亮了一瞬,“我从未去过那样远的地方。那些宗族长辈只会告诫我,女子宜居深闺,切勿抛头露面,陈腐不堪,偏我反驳不得。”
“我听闻那里虽是苦寒,可也景色壮丽,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晏花时问道。
上官熹笑着,她的声音很轻,仿佛真的回到那片土地:“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原野,半人高的、随风摇荡的野草,有成群的牛羊湮没在野草之中。若是继续向外走,便能看到黄沙、尘土,那里有寂寥的戈壁,亦有久久回荡着骆铃、在日光下堪称眩目的沙漠。“
“不远处,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山顶终年积雪,人们说山神就栖居其上。每当夜色降临,在五彩的禄马风旗下,牧民们燃起篝火,奏响胡笳与马头琴,唱着一首又一首或欢快或忧伤的歌谣。”
回忆愈来愈深刻,上官熹的双目也愈来愈明亮,她胸腔之间激荡起一种久违的感觉——
“那里有广袤的土地,广阔的苍穹,苍穹之下的漫山遍野,你皆能纵马驰骋,任心来去!”
自由。
那里有自由。
酣畅淋漓后,一股莫大的迷惘与哀伤涌上心头,上官熹怔愣着,缓缓抬头,看了看那四四方方的雕梁画栋。
她究竟什么时候被困在了这里?
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啪嗒——”一滴无声的眼泪滑过眼角,落在了上官熹的掌心,上官熹只感到一片湿润,茫然地抬起手来抚过面容,才猛然发觉,竟是自己在流泪。
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万分轻柔地为上官熹拭去泪痕,晏花时的心似乎也随着上官熹一同酸涩起来:“你......不要哭。”
“你说......我还能逃得开吗?”上官熹怔然发问,晏花时指尖微微抽动,在片刻停滞之后,毅然决然握上了上官熹的双手。
上官熹猛地抬头,撞进了晏花时那双坚定的眼睛:“你会离开这里的。”
她对上官熹说:“终有一天,你会走出这万丈宫墙。”
“彼时天地宽广,五湖四海南北西东任你来去——”
“倘若真有这样一天,你可愿同我共赴这山河万里......”上官熹这一句话很轻,晏花时听得分明,可她却笑着装作没有听见。
她拉起上官熹的手,带着她向殿外奔去。
夜晚凛冽的风吹拂过她们的耳畔与裙摆,月色之下,她们仿佛要乘风而去,一同逃出这方寸囹圄、囚心之所。
“我家住江南,那里有碧连天的荷叶,红胜火的江花,乌篷小棹、桨声灯影......若你他日自由,一定要去看看那杨柳岸起落江潮,山亭外炊烟人家......”
晏花时终于停了下来,不知不觉,上官熹已随她奔至观月台上。
她气息微乱,可双目却灿若明星,月光泼洒在她的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一层朦胧而洁白的纱衣。
晏花时微微转身,回过头来,看着上官熹,恰似她们初见时的那一眼。
“上官熹,我为你跳支舞吧。”晏花时笑道。
“可我却无琴而伴。”上官熹道。
“那便为我击掌而和。”晏花时话音刚落,便裙裾微旋,抬手起势。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婉转而悠扬的吴语小调自晏花时口中轻哼而出,她随心而舞,而上官熹为她击节而和。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晏花时轻跃落地,腰肢微弯似要仰躺而去,却又如凭风杨柳,竟这般悬于空中,好似醉酒之状。
她的步伐愈来愈疾,歌声也越来越放达不羁:“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她唱啊,舞啊,笑啊,月光笼罩着她,她似乎下一秒就要随着那九天银河飞升而去,上官熹也伴她一同沉醉夜色之中,如痴如醉。
“哗啦——”裙裾流转,宛若风起之声,明月之下,晏花时舞至上官熹的身前,指尖轻柔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一行清泪自晏花时眼角滑落,她呢喃着,“且向花间,留晚照......”
“上官熹,你要自由。”
你要跃万重山,渡千层浪,你要扶摇直上去寻你的天地无疆!
而我只能止步于此,在这万丈宫墙围中,望你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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