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梨感觉身上又冷又痛,但靠着的怀抱却坚硬而温暖,有种小动物归巢般的安全感。
放松下来的楚梨迷迷糊糊间在这个怀抱里失去了意识。
上一次楚梨感受到如此刺骨寒冷还是三年前。
万昌四十二年。
彼时万国三年一届的年朝大典刚结束,眉园十四岁的梨姑娘被带进了宫,在慧心宫暖阁之中,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端丽贤淑的慧贵妃。
一个时辰后,梨姑娘有了姓,成为了楚家养在老家多年的庶女楚梨。
这一日雪下得前所未有的大,积雪路滑,先是南武门前臣子们的马车撞了一长溜,好几位老臣被就近抬进了太医院。
未过多时,又有一位试图趁乱混进皇宫的细作被当场处死在了南武门前。
因着这接连的乱子,宫门戒严,停朝三日。
本定在今日离京回洛州的十王爷被迫折返回宫,楚梨也被暂时留在了宫中,
楚梨因此遇见了一位故人——当年采州家中的小厨娘阿姚。
八年过去,物是人非,当时仅五岁的楚梨自然已记不清阿姚的模样,但阿姚却一眼就认出了楚梨。
楚梨同其母亲长得实在太像了,两人擦肩而过时,阿姚低声叫了一声“梦梨”,楚梨便骤然回头,变了脸色。
晚间,阿姚来慧心宫找相识的宫女送酥糖,临走前偷偷溜到了楚梨的房间。
得知眼前人是阿姚后,楚梨大喜,语气难掩期待雀跃:“阿姚,娘亲现在何处?”
阿姚沉默不语,取出一封信递过来。
只看了开头一行字,楚梨便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地定在当场。
娘亲死了,死在三年前,这封信是娘亲病逝前留下的亲笔信。
楚梨恍然跌坐在椅子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阿姚终究还是不忍心,倒了杯热茶塞到楚梨手里。
十四岁的楚梨呆呆捧着热茶,很久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阿姚,八年前你和娘亲被送去哪儿了?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阿姚低头,片刻后对着楚梨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楚梨伸手要扶,阿姚额头贴地,纹丝不动。
口中道:“小姐,梦府于我有收留救命之恩,我也应当有所报答。夫人病逝前托我带的这封信,我总算是不辱使命。八年前我担忧夫人,主动跟着离开采州,好有个照应,如今夫人的临终嘱托我也送到了,如此算是还了梦府恩情,全了和夫人主仆一场的情谊。”
楚梨收回了手,听懂了。
阿姚继续道:“夫人已病逝三年了,追问往事毫无意义,只会给活着的人徒增麻烦。”
楚梨摇摇头,喃喃道:“怎会是毫无意义,爹爹当年明明是被冤枉的,若是知道娘亲被王家送给了谁……”
“知道了又能怎样?”阿姚抬头,打断了楚梨,“您如今难道还能拿王家和慧贵妃怎样?”
楚梨无言,是不能怎样。
如日中天的贵妃,深得圣宠的启王,犹如不可撼动的巨树般盘根错节的王家。
而自己只是王家养在眉园里的一个宠物,待价而沽,轻如草芥。
“小姐,您才十四岁,等大了想法自然会更成熟些。如今我已许了人家,开春后就要成亲了,我只是想往后能过几年安稳日子。”阿姚顿了顿,小声道:“望小姐成全,今后,今后只当你我不识。”
言毕,阿姚磕了三个响头,最后望了一眼尚显青稚但已隐约可窥见倾城美貌的少女,心中微微叹息。
“小姐多多保重。”
门关上了,房间里恢复了安静,桌上留下了一封信和一包香烛纸钱。
楚梨在一片漆黑中枯坐到了深夜,直到邻屋宫女们的打呼声响了好一阵,才起身悄悄出了慧心宫的后门。
子时将至,雪暂时小了,惨白月光将雪地映出一片清寒亮光。
不多时,楚梨来到了一座占地颇大的荒废宫殿前。
从门缝望进去,长满杂草的庭院间隐约露出一盏石砌莲花灯台的影子,同慧心宫小佛堂门前的石砌灯台一模一样。
白日引路的小宫女带错了路,情急之下拐到了这里,楚梨便注意到了。
楚梨抱紧了怀里的香烛纸钱,避开生锈的宫门铜锁,侧身钻进门缝。
前庭铺了厚厚积雪,一簇簇杂草从雪里冒出来,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
拐进前庭一角的满月门,院中正殿台阶之上,两盏石砌莲花灯台裹了晶莹白雪,像两朵白玉莲绽放于殿门两旁。
吱呀一声,陈旧的雕花殿门被轻轻推开,清辉顺着门缝倾泻而入,扶门而立的小小身影拉长映在蒲团之上。
殿内黑暗里传来几声微弱窸窣声响,很快又恢复宁静。
楚梨抬头,慈悲庄严的观音端坐莲台之中,双目半阖,俯视着深夜踏雪而来的不速之客。
楚梨鼻头一酸,上前跪伏在陈旧蒲团上,终于克制不住悲恸大哭。
今日起,世间再无亲人,阿梨真正成为了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菩萨呀菩萨,若你果真有灵,能否回告诉阿梨。
为何积德行善之人含冤枉死家破人亡?
又为何那坏事做尽之人春风得意稳坐高台之上?
菩萨无言,永恒以悲悯注视着人世间的喜怒离殇。
焦盆中的黄纸燃起昏黄火光,映出一张无声却满是泪痕的脸。
不想姓楚。
不想像妓女一般习那些扭曲荒淫的舞,默那些不堪入目的册子。
不想像一件衣裳一般被人用估价的眼神反复丈量。
更不想对着杀父仇人乖巧逢迎,三叩五拜。
八年里,娘亲两个字像一架希望织就的河床,将被家中剧变和生活磋磨冲散的楚梨稳稳托住,给予其向前流淌的力量。
如今这架河床化作轻烟消散了,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穿透了楚梨,将河流彻底击碎。
“娘亲……”
香案前的铜烛台上早已没了长烛,细长烛签锈迹斑斑,楚梨哽咽呢喃,恍惚间举起烛台,尖细烛签对准心口,用力插下。
“叮!”
一声金属相撞的细碎清脆响起,楚梨手中烛台滚落在地,消失在了黑暗角落。
楚梨身子一颤,猝然转头望向佛堂内侧的黑暗。
焦盆中的火光已彻底熄灭,月光在殿内中分割出一道笔直的明暗交界线。
一道瘦削修长的身影缓缓踏出了阴影,微微皱眉望着楚梨。
一双丹凤眼黑且亮,像映着月光的深井,第一眼便教人不自觉注意到这双眼睛。
这是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着一身陈旧黑袍,难掩修竹之姿。
少年看了着满面泪痕冻得瑟瑟发抖的瘦小女孩,将灌着风的殿门关上,熟练地从角落里拖出一捆柴火,支起一架篝火。
楚梨呆呆站在原地,望着澄黄温暖的火光,如梦方醒,惊出一层细汗。
绝望和悲痛席卷之下萌发的死志,在举起烛台的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此刻只余下了悔意和后怕。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死很容易,但活着的人并不是只为自己而活。
当初爹爹冤死狱中,娘亲吃了那么多的苦熬了下来,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
若今日她就这般死了,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爹娘?
楚梨抹净抹残泪,望向坐在火堆旁的人,那人也恰好转头望向她,开口时声音清冷,带着一股不属于少年的沉稳:“不冷?”
“冷的。”楚梨下意识回答,乖乖点头。
他是看自己冷才点的火堆吗?
“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楚梨恭敬行了一个大礼,救命之恩,如何道谢都不为过。
“顺手而为。”少年依旧没什么表情,将地上的蒲团往楚梨的方向推了推。
“多谢。”楚梨坐在柔软的蒲团上,身体渐渐暖和了一些,不再发抖。
身旁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被火光映出一层暖金色,楚梨暗自记住恩人的模样,只觉得打在人身上的不是火光而是佛光。
或许是观音娘娘也不忍心,冥冥中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两人无言围着火堆烤着,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小女名叫阿梨,是……是慧心宫的一名宫女,今日闯入此处只是想给去世的娘亲烧些纸钱香烛。不知恩人尊姓大名?若来日有机会阿梨定会报答恩人救命之恩。”
少年望了楚梨一眼,面上隐有惊讶略过,但只一瞬间。
“看来你已然想通了,既如此,早些回宫。”
少年说完便将火熄灭,起身前顿了顿,沉声道:“活着,一切才皆有可能。”
“等等。”楚梨有些着急的拽住了少年的衣袖,被带得踉跄了一下,少年手疾眼快地扶稳了。
“公子,可否留个名字?救命之恩,阿梨来日定当报答。”女孩眼角鼻尖红痕未褪,泪水洗过的杏眼明亮又诚挚地望着少年。
这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像一汪雪山上的清泉,不掺任何杂念,几乎教人不敢久视。
少年沉默片刻,似是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道:“我叫阿慈,是这废宫里的看守侍卫,救你不过是职责所在。今日之事,莫要声张。”
楚梨点头:“我明白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那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少年本想拒绝,但看到女孩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改口道:“随你,不过我大部分时候不在这里,只是偶尔会过来这边巡逻。”
“嗯。”楚梨有一点点开心,她应该还会在宫里待几日,还有机会再和恩人见面!
“现在能把我的袖子放开了吗?”
“啊,对不住。”楚梨小脸一红,这才发现自己还拽着人家的袖子,连忙放开。
“无碍,我带你走侧门出去,下次从侧门走,不容易被发现。”
“嗯!”
万昌四十二年的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才停,直到第五日,各处道路才渐渐恢复了正常运转。
五日里,楚梨有三次夜里偷偷溜去了那座废宫,阿慈都在佛堂宽敞空旷的后殿里练剑。
两人说话不多,楚梨坐在蒲团上,裹着阿慈带来的厚厚大氅,捧着脸看人专心练剑。
他太瘦了,甚至楚梨无意间瞥到他的耳后有一道新伤。
但楚梨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在练剑的空隙里将自己偷偷藏着的糕点分给阿慈一半。
阿慈练剑时的眼神冷毅坚韧,和平时没什么表情甚至略显木讷的样子很是不同。
最后一次分别之际,楚梨将自己贴身珍藏多年的小金梨送给了阿慈,这是楚梨小时候爹爹亲手为她打的项链坠子,是她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物件了。
若是爹爹知道自己将它送给了救命恩人,定不会怪自己的。
阿慈坚决不收,楚梨离开前悄悄将小金梨坠子挂在了一旁的黑色长剑上。
第二日,楚梨便被送回了眉园。
此后三年,楚梨共入过两次宫,知道了那座废弃宫殿乃孝仁先皇后的寝宫凤泠宫,甚至冒险托楚庆帮忙打听过,却再也未在宫中见过一个叫阿慈的小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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