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窥情郎

明州的五月,连着下了十日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

雨水打在瓦楞上,檐角上螭兽耸立,嘴里吐出细细的水线,飞檐斗拱,展翅欲翔,却又被灰白的天静静压制着。

今日的州府衙门,开堂审案,却将一众百姓屏退,大门紧闭。天井两边的廊庑下,士兵依次排开,全副武装,一派肃穆。

公堂左侧架起一扇屏风,金丝银线,远山淡水。从屏风里侧望去,外面的情形隐约可见,而若从外向里看,却只见一幅飞鸟辞山图。

一扇屏风,隔开了两个世界。屏风外跪着一名妓/女,屏风内端坐一位帝王。

萧弘斜倚着红木太师椅,一身明黄常服,绸滑柔顺,衣领、袖口处镶以金丝如意纹,贵而不富,雅而不淡。他眉眼低沉,一张瘦削的脸苍白如纸,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玉柱斧,阴恻恻抬头,望向屏风外面朝公堂跪着的女子。

透过屏风的丝线,她面目模糊,却依稀能将人辨别个七八分。

娇小的身躯掩在粗布囚服下,明明瘦弱不堪,却又直挺挺立着上身,雪颈高昂,一身风骨。面色憔悴,黯淡了秀挺的五官,只一双眼睛清亮亮的,灵秀动人。朱唇轻抿,抿出脸颊上一只酒窝,若隐若现。

萧弘勾唇轻笑了笑,这就是他那堂弟看上的姿色,倒是不俗,只是在宫廷与京都,他早已见识过如云美女,若将这一个丢进他那万花丛里,不过中人之姿尔尔。

可就是眼前这个女子,当年堂弟为了以正妻之礼迎娶她入门,闹得是满城风雨,家宅不宁。而今她竟又在自己的生辰之宴上,公然刺杀宰相吕符!

他嘴角一抽,紧了紧手中的玉柱斧。

犯下如此滔天重罪,竟还引得明州城的士人学子们纷纷上书,替她求情。哼,好一个一呼百应,好一个民心所向!他倒要亲自听听,他这个出身贱籍的“堂弟妹”,究竟有何说法。

“官家,罪女柳云琅已带到,吴大人请旨,是否可以升堂审理了?”大太监毕童垂手弓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

“嗯 。”萧弘点一点头,直勾勾盯着堂上,拇指摩挲着玉柱斧,面色阴冷。

“啪”!大理寺卿吴兆隆将惊堂木一拍,拿起手中的状纸:“柳云琅,女,政宁葵酉年生人,祖籍左安府明州城桃元镇,十六岁没入贱籍,后赎身从良。通和甲子年,四月初三,于月湖画舫上混入歌舞伎队列,趁起舞之际,由发中解下一枚箭矢,射向在座的吕符,箭矢入喉,致使其当场毙命。”

吴兆隆念完将状纸放下,一差役端上一个托盘,低身放在她面前,盘中盛一枚断矢,一掌可握,光泽暗哑,血迹斑驳。

“柳氏,辨认一下,这可是你当场所使的凶器?”

云琅看着盘中的箭矢,泪水盈上眼眸。

犹记得,涵绿园内,他第一次拿出这个断矢,拈起不过一尺的箭头,沉痛地说起当初这支箭是如何携风带啸,刺穿哥哥的心脏,刺进他的肩胛。这只箭头,连着他和哥哥,因为哥哥的扑救,换来了他一条命。

后来那场战役,他血溅甲胄,身披数刀,终得大胜而归。

他说得肝肠寸断,她听得泪眼模糊。

她扑进他怀里,把他搂得很紧,很紧。

忽然间,发髻一动,他将那支箭矢插上了她的鬓发。

“这天底下什么样的金簪宝钗我都能给你寻来,却都不配你。如若这次我能凯旋归来,定再将新的荣誉,簪于茵茵之首。”他望着她,含泪笑说。

他总爱唤她的小名,茵茵,茵茵,叫得她心潮动,叫得她情意绵,叫得她心猿意马,从此只把一颗心安在了他的胸膛。

可当敌人的箭矢终于刺穿了他的心脏,她便也把自己这一颗心,随着西北战场的硝烟,埋在了这南方的盛世繁华之下。

睫毛衔住了泪水,她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将盘中的箭矢攥在手中。

“快!拦住她!”吴兆隆惊急地喊道,身边冲出来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压着她的手臂,云琅脸贴着地,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箭矢被夺了去。

眼泪砸在地面上,脸被擦得生疼,她却死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两个士兵手一甩,松开了她。云琅撑着地,缓缓立起来,背依旧挺得那样直,不甘示弱地望着堂上大人。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刺杀朝廷重臣,如此大罪,竟想一句话都不交代就自行了断,简直岂有此理!”

云琅轻蔑地勾唇一笑:“大人误会了,民女并非是想自裁,只是那箭矢是民女珍爱之物,民女只是想戴着它,一起入葬。”

吴兆隆又是一声气哼,嘴边的八字须被轻轻吹起:“既如此,贱女柳氏,刚刚公堂所指罪状,你可认罪?”

“民女知罪,却不认罪。”

众人皆是一愣,屏风后的萧弘望着她,亦是不解地皱眉。

吴兆隆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大胆柳氏!这里是公府衙门,不是你那曲巷阊门,不要把你跟客人调笑弄嘴那一套搬过来,跟本官兜兜绕绕。铁证如山,你还有何可辩驳!”

云琅却是不笑了,眉眼间升起了一股别样的意动,是金戈铁马的气魄,是剑指苍穹的气概:

“大人,民女称知罪,是为着我确实动手杀了一个人,皇天在上,这实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可若大人叫我认罪,恕我万万不能。日月昭昭,天地明鉴,他吕符是最有应得!能给我定罪的只有浩浩苍天,莫说是大人,即便是当今圣上在此,又凭何可给我定罪?”

“放肆!”吴兆隆气得几欲拍案而起,悬着屁股,手指着她怒道:“大胆刁妇,不知廉耻!竟敢对当今圣上出言不逊,污蔑朝廷重臣,实是罪加一等,罪加一等!”

屏风后,萧弘紧紧抓着玉柱斧,眉头紧皱,随后轻哼一声:“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倒是同宗奕臭气相投。我还道他得了个什么神仙玉女呢,这么宝贝,差点闹得没将整个宣北王府掀翻了来。”

大太监毕童手指掀住嘴,低头耸肩,配合地一声嗤笑。

“大人!”云琅高声打断,昂着头,直刺刺盯着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大人说民女口出污蔑,民女还有一席话,烦请大人垂听。我朝自立国以来,北疆便一直备受各路夷敌侵扰,若非将士们抛家舍命,驻守边疆,又何来我大宁朝百余年来的安稳繁荣?可如今丹哈人的铁蹄几乎踏碎我西北边境,宁朝将士们奔赴前线,奋力厮杀,只为守住我大宁朝的江山百姓!”

说到此处,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睫毛轻颤,忍住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可将士们在边境上以命相搏,而朝廷中,以吕符为首的求和派,为谋一己之私利,为享一时之淫乐,沆瀣一气,蛇鼠两端,蛀空了国库,致使前线将士们粮草被断,原本利好的战局竟急转直下……”

无数个梦里,黄沙蔽日,血肉翻飞,他提着刀,勒着马,一身的伤痕,却仍是对她笑着:“茵茵,对不起。”随后勒马回头,毅然决然地驰入了那片死亡之地。

云琅再也忍不住,她低下头,把哽咽吞回肚子里,颤抖着肩膀,泪水无声滑落。

“一派胡言!朝廷命官、家国大事岂容你一介贱妓置喙?”吴兆隆暗自诧异,她一个妓女竟知道如此多军情机要。

“呵。”云琅挑开眼角的泪花,抬起头,轻笑着看向他:“民女是不是胡言,大人心中自有公断。民女有罪,绝不否认,可吕符一干人等,更是罪无可赦!既朝廷执意包庇,便不怪民女以不法之举,行天命正道!”

她辞严义正,声如金玉相击,响彻整个明州府衙。

萧弘双眼微眯,深吸一口气,两颊猛烈地抽动。毕童见情形不妙,怕任由她再说下去更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立时俯身上前,体贴地低语:“官家,要不……”萧弘摆了摆手,毕童默默不语,识趣儿地退开一边。

“雍河一役大败,万千战士们埋骨异乡。朝廷匆匆南迁,却依然不思自省,吕符为讨好媚上,只为着一个生辰宴,大肆铺张、斥资巨万。皇上生辰又如何?君只见,月湖之上,歌舞升平;君不闻,雍河岸边,哀嚎遍野。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呵,好一副盛世太平之景。试问大人,这样的国不亡,还有何国可亡?”

“咚!”屏风内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萧弘将手中的玉柱斧狠狠砸在地上,呼吸急促,两侧的鼻翼快速翕张,手扶着太师椅,身子不住往前倾。

“官家!”毕童连忙一手扶住他,一手去顺他的背。

云琅听到屏风里的动静,不由怔愣着望过去,看着那扇荧光闪烁、众鸟高飞的刺绣图,心下升起一股怪异之感。

“放肆!放肆!一个低贱的阊门妓女,竟敢如此毁我国威、损我国祚,岂有此理乎?岂有此理乎?!”吴兆隆高叫着将惊堂木摔到她脚边,蹭地坐起:“来人,将这个贱妇掌嘴五十!”

吴兆隆尤在气头上,一个差役急速走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吴兆隆眉目略微舒展,看着她依旧是怒气难当,将袖子一甩,坐回太师椅中。

“贱女柳氏,对杀害当朝宰相吕符一事供认不讳,又于公堂之上公然侮辱圣上,更是罪不可恕,其心当诛。着处以死刑,明日问斩。”

云琅面不改色,俯身叩拜:“谢大人恩典。”她缓缓站起身,欲退下公堂,扭着脖子看向屏风后,心中有了许多猜测。

“柳氏留步。”吴兆隆忽然出声,云琅奇怪地看向他,他整个人放松了下来,靠进椅子里,严肃道:“你简单收拾一下,有人在外头接应你。记住,从即刻起,世上再无柳云琅。”

云琅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神瞄过那扇屏风,心中有了诸多推想,却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眼前的情形。

“大人……这是何意?”

吴兆隆眼神却飘向了她的身后,定在那儿,无奈地叹口气:“姑娘好福气,还请自去吧。”

云琅钉住了,忽而一个霹雳在脑中炸开,她咻一个转身,寻着吴兆隆的眼神望去。

雨,还在啪嗒啪嗒地下,落到天井的青砖上,汇入缝隙里,娟娟溪流,蜿蜒曲折,全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最终所有的柔情细雨,都匍匐在了那一双脚下。

他就这样站在雨中,手持一把青绸伞,负手而立。一身碧水青衫,更衬得他整个人清俊如松,温润如玉。他望着她,浅浅地笑着,清晰的轮廓被雨丝模糊了些许,如画的眉目间拢着一层轻愁。

“三郎……”她喃喃出神。她的夫君,她的心上人,自己早以为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不曾想,他竟还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泪水冲出眼眶,她提着裙子,迈过门槛,飞奔进雨里。

三郎!”她冲进他的怀里,头深深埋进衣领中,感受着他滚烫的胸口,跳动的心脏,还有那熟悉的皂荚气味。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揪住他的衣襟,啜泣出声。

萧恒紧了紧手中的伞柄,拍抚着她的头,一如往昔温柔。

“茵茵,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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