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晃三日,洛州城内一片欢腾。
宽敞气阔的安都督府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香风袭人,乐声缭绕。
裴如昭静静坐在马车里,准备迎接这场从头到尾都不怀好意的接风宴。
马车缓缓停下,裴如昭掀开帘子。
静谧远去,只剩下喧天哄闹。
各家的夫人带着各式各样的礼匣鱼贯而入。
脸上的笑容大约比见到大荣的皇帝还要更亲切几分。
此情此景,裴如昭心中的烦躁愈甚。
“……土皇帝。”
***
裴如昭的出现让安都督府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方才还忙着进去送礼的人们停下脚步,以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今日接风宴的主角。
裴如昭并不去看这些人的神情,只是自顾伸手扶着母亲下车。
然后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落在身上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难捱,像是刀子一样往她们母女二人身上招呼。
裴如昭心中微哂,不过是个贬官人员的家眷,竟然让这里的人这般如临大敌。
裴如昭将画奉上,面不改色地与母亲站在安夫人与安千金面前。
“见过安夫人,见过安小姐。”
安千金今日穿了红衣,像是烈火一样招摇夺目,头上珠钗环佩,流光溢彩,浑身上下写满了“富贵”二字。
看得裴如昭微妙地有些眼疼,有种自己被闪瞎了错觉。
相比之下,她确实显得穷酸了一些。
“裴夫人一路上受苦了,瞧着模样清减的,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姐姐虚长几岁,便称你一声妹妹,这是妹妹的女儿?早有耳闻,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标致的姑娘。”
裴如昭刚刚见礼,安夫人突然热情地捧起她娘的手,声情并茂地开始拉关系套近乎,甚至还掏出帕子沾了沾眼角。
只见她娘还来不及说什么,安夫人又转头捧起她的手,“这便是昭儿吧,瞧这可怜的模样,以后你就是明虞的妹妹,有你明虞姐姐在,有我在,洛州城不会有人让你受委屈。”
裴如昭微笑,可安夫人的手劲很大,连挣都挣不出来。
安千金的名字就是安明虞,是安大都督与安夫人唯一的女儿,安都督府的掌中明珠,同样也是这地头蛇土皇帝的地盘上,有资格说一不二的“公主”。
裴如昭笑得温良,微微盈身行礼,“见过明虞姐姐。”
虽然安夫人很是热情,但安明虞的态度并不算好,甚至还有点想给她点颜色看看的意思在。
“裴如昭?”安明虞挑着眉头,神情中显然有些不过如此的意味。
“我是。”她温和地笑道。
可再怎么温良柔和的笑容,放在裴如昭这张冷艳锋芒的脸上都显得挑衅张扬。
在尚京城中多年,裴如昭最习惯的事情就是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意图。在摸不清对手底细之时,贸然暴露自己是蠢人的做法。
所以面上永远带笑,神情好似雾里看花,哪怕离得再近也看不分明。
那厢安夫人已经拉着她母亲的手往里走了,裴如昭思忖片刻,对她娘的实力表示充足的放心,这才迈步随着安明虞大小姐进府。
安都督府实在是气阔奢华,虽然因着品级限制只能建五进的院子,但每一进都极尽奢享之能。
对比下来,裴宅简直就像是破败的贫民窟。
不过是十年的时间,原来一穷二白的洛州竟然能养出这样穷奢极欲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倒真叫裴如昭心里有些好奇了。
去年年末国库亏空得厉害,她爹在除夕夜被乾宁皇帝急诏入宫臭骂一顿,开年后更是围着国库忙上忙下,本以为等忙过这一年就好了。
谁知道还没出正月竟然就闹出诗案来。
更没想到这件事会跟她操劳到几乎要住进宫里的老爹有所关联,甚至还引得乾宁皇帝勃然大怒,将他们一家都扔回了洛州。
乾宁皇帝不是个坏皇帝,至少自他登基以来,接连颁布多项减税政策,安各地民生,多有善举。
但他的名声却不大好,尤其在坊间,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觉得乾宁皇帝是杀兄上位的谋逆者,多地都曾掀起叛乱。
也就是这些年,海清河晏,勉强有了个太平盛世的影子之后,原先那些动不动就提笔写檄文的御史台笔杆子们才勉强消停下来。
……所以才养了这些蠹虫?
裴如昭的神情有些微妙,眼风不留痕迹地打量走在身旁的安都督千金。
独女,受宠,不曾认真学过礼仪规矩,性情张扬外放,不喜诗文,追求特立独行……
不过是一个照面,裴如昭便对安明虞有了初步印象。
她目光微顿,落在安明虞腰间闪着银光的腰封上。
又看向她走路时的步伐。
——这安明虞竟然还是有些拳脚功夫的练家子。
裴如昭垂眸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
于是在不动声色间悄然拉开二人的距离。
安明虞大约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漂亮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奇?”
说话间,安明虞的手扣在腰封上,轻巧一按,方才还闪着银光的腰封竟然弹起形成一把软剑。
在阳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一看便知是利器神兵。
安明虞方才还张扬的神情竟然有一丝羞怯,“这是我及笄时贤王世子送的。”
裴如昭:“……”
第一,她不好奇。
第二,她更不想知道这是谁送的。
第三……陆璟之这家伙,就算不在场也有惹人心烦的本事,属实可恶!
裴如昭虽然心里将陆璟之骂出花来,但面上仍旧笑意盈盈,浅笑道:“不知明虞姐姐年岁几何?妹妹要年底才能及笄呢。”
“十七。”本还有一肚子话想阴阳怪气的安明虞小姐硬邦邦扔出两个字。
裴如昭似是对她的情绪无从察觉,自顾说道:“也不知半年后我及笄时能收到怎样的礼物。”
安明虞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看向她时充满了敌意。
裴如昭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刻意软了声音:“明虞姐姐?”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安明虞拉近,充满威胁的声音在她二人之间响起,“裴如昭,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裴如昭这张一看便是大家闺秀模样的面容上走过云淡风轻的笑容,显然根本不将安明虞的威胁放在眼里,“明虞姐姐,不是所有人都拿你喜欢的东西当宝贝的。”
裴如昭说完,便抬起脚步向前追去,追到了母亲身边,笑得纯良无害。
与出到洛州城那日浑身尖刺、不好招惹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安明虞被气得咬牙,“装的!”
但裴如昭回给她的,仍是一派天真烂漫的纯善笑容。
映在她那张冷艳的脸上,竟然有些离谱的我见犹怜。
……
不得不说,哪怕裴家现在失势,境况每日愈下。
无论是裴母江慈还是裴如昭,在洛州城这多官家夫人小姐中,仍旧是最出挑的。
样貌、谈吐,待人接物,无一不是人中翘楚。
被皇后养在身边教出来的姑娘,说到底,就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比得上的。
哪怕在场的其他人也并非是寻常人家。
裴如昭甚至不需说话,不需要什么锦衣华服,金玉首饰,只是静静立在这里便自成风景。
廊桥水榭,山石松柏,安都督府上重金堆砌的叠山理水全都成了裴如昭身后的陪衬。
安明虞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裴如昭都是她见过的最出众的人。
就像她生来就不属于这里,注定要从这片满是泥泞与罪恶的土地上腾起,飞向只有她才能触及的天空。
安明虞在忧心裴如昭的到来会让陆璟之再也看不到她的存在,但在她心中,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她看向裴如昭的眼神,充满了隐秘的羡慕。
……
从前在尚京城中,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里,裴如昭都是备受瞩目的焦点。
刀光剑影,杯里乾坤,这是她每日要面临的常态。
她抵着超乎常人的压力换来特立独行的自由,正因她做到了所有人中的最好,独享殊荣,所以才换来了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自由。
裴如昭拿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准备这次接风宴,甚至做好了要在宴会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打算。
可——
不够劲。
无论是安夫人还是安明虞,又或者在场数十位女眷,都不够劲。
裴如昭甚至因此有些怀念那些在尚京城中与她争得不相上下的对手。
很快,便到了宴会的环节。
此时太阳西沉,院子里点起花灯,将安都督府的花园映得如梦似幻。
裴如昭默默想了想自家的院子,发现以裴宅现在的模样,若是夜里这般点灯,大概跟乱葬岗坟头闹鬼的模样相去不远。
她再一次感慨囊中羞涩。
抬眼望向天空时,真真是又感慨又怀念曾经的时光。
伴随着乐声渐起,菜品上桌,裴如昭安安分分地坐在母亲身边跟着应酬。
安明虞不知何时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站到她身边,“昭儿妹妹,我来带你认识些新朋友,日后在洛州生活,也好有个伴儿。”
裴如昭看到站在一旁还有几个同龄的姑娘,跟她娘说了一声这才起身。
此时宴会已经过半,能够自由行走,裴如昭便跟着安明虞认人。
“这是苏刺史家的女儿。”
“这是右参事家的女儿——”
……
总之,在场之人的父亲官职都比她爹要高。
裴如昭心里很明白她父亲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做个布政使参事,也不拿这些当一回事,缓缓道:“裴如昭。”
她确实是因为她爹的官职身份才能来到安都督府,但裴如昭只是裴如昭,哪怕是她爹的名号,也不是她可以用来随意扯虎皮拉大旗的幌子。
无论她爹是户部尚书还是现在布政使参事。
父母给了荣光,前提是子女能够配得上。
裴如昭干脆利落的三个字让方才还笑语盈盈的角落瞬间清净下来。
几位妙龄少女面面相觑,搞不懂眼前这家伙到底是真傻还是故意砸场子。
安明虞心中有火,沉着眉眼说道:“裴如昭,介绍一下你家的情况,姐妹之间也好相互做个了解。”
裴如昭笑得云淡风轻,小小年纪面上竟颇有些世外高人之意,“裴如昭,父裴一晖,今江右道布政使参事,家住常宁——”
“够了!”
安明虞目光沉沉,看着兀自笑得明媚的裴如昭,心中气不打一处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怎么完全不按套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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