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阳光是暖融融的流丽的金红色,洒落在青灰色石砖的地面上,把地板也染成了淡淡的橙红色。
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轻响。
茶水间里,小丫鬟与老妈子守着小炭炉坐着,一个两个都打起了瞌睡来。
院子里飘散着烤红薯的焦香味道,还有女子们清脆的笑谈声。
起居室里,八面门扇敞开了四扇,通风透气的同时,还能清楚的看到庭院里的风景。虽然只有一片翠竹和一株老梨花而已,但看起来却也清清爽爽,十分怡神。
照道理说现在并不是梨花盛开的时节,但院子里这一株梨花树却不知道为什么正盛开着。满树洁白清香的花朵在风里轻轻摇晃着,如同一片香云飘到了这小小的庭院里。
黄花梨木的餐桌往外挪了一些,靠近门槛了。桌面上摆放着铁丝的脚垫,上面摆放着圆形的小炭炉。炭炉里的木炭烧得红艳艳的,烘烤着烤网上面的花生红薯和小橘子。花生红薯的焦香与小橘子的甜香混合在一起,还有炭火燃烧的气息。仿佛,这就该是下午茶时间该有的味道一样。
燕婉是知道下午茶这个概念的,这还是她读书的那个大城市,租界里的洋人太太小姐带来的时尚风气。
在那个城市,一到了午后的时候,就有金发棕发的太太小姐撑着花阳伞,摇摇摆摆的走出来。到咖啡馆里,喝上一杯咖啡,吃上一点小甜点,打发无聊的时光。
下午茶的空气,就该是香甜的。
身在这安逸闲适的环境里,面对着新结识的朋友,就算是原本弱质纤纤沉默安静习惯了的深闺小姐,也是会渐渐欢喜起来的。
沈婵娟的脸颊上多出两团红晕,慢慢啜饮着甘香的茶水,眼睛里神采奕奕。
若是她的母亲见了她现在这副样子,只怕是会把佛珠失手掉落在地上吧……心里这样想着,燕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婵娟立马看向她:“嫂子,你在笑什么啊?”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沈婵娟聪明的没有追问,只是笑眯眯的拿起一颗烤花生,慢慢的剥开。剥好了,把热乎乎香喷喷的花生米放在燕婉手边。
这样贴心的姑娘,很难让人不喜欢。原本只是打发无聊时光的燕婉,现在对这姑娘多了几分真心的喜爱。
“你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事呢?”燕婉吃掉一颗花生米,端起手边的茉莉香片,喝了一口。
“我啊,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呢……”姑娘的眼神有点怅惘。“我平时在家里就守着母亲,哪儿都不去,母亲喜欢我安安静静的。要不呢,就绣花吧,我绣的帕子还不错。嫂子你喜欢什么花样?我绣几条帕子送给你好吗?”
“只要是你绣的,我都喜欢。”
燕婉这样回答着,看着沈婵娟羞涩而欢喜的笑容,又道:“就这些?不无聊吗?”
沈婵娟道:“无聊是有些无聊,不过我已经满足了。——我们家这样就算好的了,我知道附近赵家庄的赵大姑娘,她成日住在自家顶楼。没有赵老爷的允许,不准下去一步,那才可怜呢。”
“一年到头,就一个人住在顶楼?”燕婉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照说也是有钱人家,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家的女儿?
“嗯,就是那样的。前年我们去赵家,被允许上去陪她一会儿。那上面冷冰冰的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空旷的平地,赵大姑娘的房子小小的一间立在那儿……屋子里冬天冷夏天热,就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而已。她平时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就整天整天的绣花,我看她腰都有点佝偻了……”
听着沈婵娟的讲述,燕婉沉默了,脸上一直带着的淡淡笑意也消失了。
沈婵娟说完了,看看她,有点担忧有点忐忑:“嫂子,你……不高兴了吗?我,我说错什么了?你说,我以后改了……”
燕婉拍拍手上的烟灰,再拍拍沈婵娟的小手:“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觉得,有的时候身为女子,实在可怜。”
她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高高在上俯视这些可怜女子的,要不是自己的父亲开明又宠爱她,她比她们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样,不好吗?可我听说很多人家都赞扬赵家家风好,家教好,说他们家养出来的姑娘,那才叫做大家闺秀呢!”沈婵娟天真的说道。
“不要搭理他们,也不必关心他们说了什么。婵娟,我们活着不是为了别人的赞美活着的。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能为自己好的事。”
燕婉认真的说道。
“嫂嫂懂得多,还读过那么多书,我都听嫂嫂的。”
沈婵娟十分乖巧,还很崇拜燕婉。
燕婉笑笑,不再谈论这个,转而说起了别的事情来:“婵娟,你从前,跟你大哥接触得多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哥喜欢安静,我们又不是同一个母亲,所以我跟大哥的接触也不多。但大哥是个好人,从不对我们发脾气,对下人也没有一句重话……他还很有学问,读过很多书。虽然没有出去读过新式的学校,但是教过他的先生都是学问上的大家……家里的下人和村子里村民们都说他好,说将来的大少奶奶好福气。可惜……嫂子,你别恨大哥,他若活着,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这样的委屈的……他心肠软,绝不会愿意大嫂这样的好女子因为他耽误了一辈子的……”
说起这件事来,沈婵娟都忍不住说了一大串话。可以看出来,她对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哥的印象确实不差。
若是沈琳琅还活着,那她嫁进来,也不算是受委屈了。
燕婉只是笑笑,道:“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是风寒,大夫是这样说的,父亲他们也是这样说的。——自从父亲说大哥染上风寒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下人也几乎没有见过他,父亲说是怕传染……”
燕婉一时间没有再说话,拿起一个烤得热乎乎的小橘子来,慢慢的剥开外皮。
橘子皮的香料气味弥漫开来,天然的香气比什么香料的味道都要好闻。
沈婵娟说了一大串话也觉得渴了,端起茶盏来,一口气喝干净了。
燕婉替她续上水,然后才道:“就是说,说是生病了,但其实,你并没有见过他病中的样子,对吗?”
“这样说确实也是……不过父亲没必要骗我们啊,大哥,是他亲生的儿子,唯一的嫡子呢。”
“嗯,我知道的。你们家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就是杨姨娘生的那个,再就是你的姐姐……”
说起沈婵娟的姐姐,她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下来:“是啊,还有我姐姐。我姐姐从来就比我漂亮,比我能干,比我讨人喜欢。若是她还在,跟大嫂你一定很谈得来……我姐姐也出去上过学呢,虽然不比嫂嫂你是高中生,但她也是读了初中的。就是高中,也是读了一年的,可惜了……”
说起这件事,倒是让燕婉觉得有些诧异:“你姐姐出去读过书?”
沈家一看就是非常守旧的家族,居然肯让女儿出去读书?
“是啊,起初父亲是不准的,说是哪儿有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读什么书的道理?但是姐姐就一直闹,缠着母亲不放。母亲一向最疼爱姐姐了,不知道怎么的就说服了父亲……那个时候的姐姐真的很高兴,每天快乐得像是小鸟一样……”
沈婵娟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陷入到了回忆之中。
燕婉只知道沈大姑娘去世了,似乎死的不明不白的,外人都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只能拍拍沈婵娟的手,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要好好的快乐的活着,连你姐姐的份儿一起。”
沈婵娟眼圈微微泛红,点点头道:“我晓得的,嫂嫂。只是如今见了你,就难免想起她来……你们的模样虽然不像,但是性情真的很相似。我一看到你,就忍不住想起她……要是姐姐还在的话,不知道有多好呢……”
两个人沉默良久,半晌之后,沈婵娟才拿出杏子红的丝绸手帕擦擦眼眶,哑着嗓子说道:“嫂嫂不问我,我姐姐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燕婉道:“你既然这样伤心,我哪里能再提起你的伤心事呢?”
此时阳光已然西斜,院子里的光芒黯淡起来。
有归去的鸟儿呀呀的鸣叫着飞过院子,声音悠长而凄凉。
“嫂嫂。”
沈婵娟感动的看着燕婉,末了又沉默半晌,才道:“说起这件事,在我心里也埋了很久的。也没有人可以诉说,母亲现在是不准我提起,一提起她就沉默。逼急了,她就掉眼泪,我也是实在没有法子……”
余音袅袅,带着叹息。
声响回荡在寂静的院落里,传不出高高的院墙去。
这幽暗的古老的大宅子,到底埋藏了多少秘密?多少血泪?
燕婉抬眼看向暗红色的天空,只觉得那颜色恰似一抹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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