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太阳落得很晚,知了藏在树梢上吱吱叫着,莫名让人烦躁。
山坡上,树和草都被晒得蔫巴巴的,打不起精神,偶见几朵亮色的花朵,也被一锄头一铲子要么给劈落了花瓣要么就被裹着翻起的干土一起压进土里成为了土壤的肥料。
至于怜香惜玉?
黛玉葬花宝钗扑蝶,那都是上层人喜欢做的事情,他们这些还在挣扎求生的底层百姓是不会懂得的,因为没有意义。
一双沉沉的,似浸入黑暗的眼眸在残花上打了几转,那双眼睛情绪平平,才看向周围糟糕的环境。
这一片是吕县有名的荒山野岭,听说时常有猛兽出没,就连那些个猎户都不敢长时间逗留,目光放远,那更高的山头上起起伏伏的是不见墓碑的坟堆,人们总是将那种地方称之为乱葬岗。
若是有得选,谁愿意在天黑之际仍旧在这里苦干,等一个没有结果的答案?
她淡淡掀起眼皮,有种超出这个年纪的冷静。
天渐渐黑了。
随之,她动了动耳朵,立刻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野兽正要出穴。
她自寻常一样扛起沾满泥土的锄头,毫不犹豫转身下山。
山坡上,除了她以外还有几个人,骨瘦如柴的男人,东张西望的女人,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以及她。
她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皆是常年一张满是污泥的面颊看不清原貌,褴褛衣衫破旧不堪,不仅破还脏,哪怕是灰色都掩盖不了的脏。还有那一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了洞露出脚趾头的鞋。
唯一算是特别的,大概就是她是出现在这里的唯一一个孩子,所以……
她低头,黝黑的脚趾动了动,捡来的鞋会大。
可是有鞋穿就算不错的了,否则她就将踩在这些泥上开荒,运气不好还会被地里钻出来的虫子咬上一口。运气再不好,虫子若是有毒那就更有趣了,说不定当场一命呜呼。运气再再不好当场死不了,被毒得唇紫眼皮翻的,那就只能边饿着边等死,毕竟她没钱吃饭,更别说看病。
虽然她一向我行我素,但她至少是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在这个世道,孩子偶尔有特权,偶尔又有罪。
所以,见到她离开,佝偻着身子的老人直起身子来,咔擦一声,似骨节摩擦发出的声响,顿时,那老人疼得叫唤起来,可能是习惯了,稍微好些之后,她感慨不已:“老咯,不中用咯……”
“李溪啊,你这就回去啦?”老人关心道。
李溪听到声音,淡漠的眼神瞥了那老人一眼,一眼便又收了回去,不说话,径直离开,那锄头稳稳靠在她肩头,既不朝天又不指地,只是平平放着,不张狂也不高调。
“老婆子喊她做什么,那丫头脾气古怪着呢!”女人靠着锄头阴阳怪气的说道。
“能不古怪吗?一家四口人,有手有脚的,非逼着一个孩子出来开荒。”骨瘦如柴的男子也接了一句话,看着李溪的眼神中流露出同情和怜悯。
女人闻言,切了一声,看着李溪刻意提高了声音,嚷嚷道:“这世道让她开荒都算好的了,没把她卖进窑子里去,卖给瘸腿瘸脚的鳏夫做童养媳,她就得烧高香喽!”
“小声些小声些,别让人孩子听见了!”老人忙劝阻道。
他们谈话的声音并不大声,不算那种嚷嚷得满山头都能听见的声音,但毕竟是荒山野岭、阴冷寂静,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声音足以尽数传入李溪的耳中。
即便那些话更难听一些,李溪也不会计较,因为——
连吃饱都是奢望的日子,哪有力气想别的。在李溪看来,他们还是吃得太饱了。
咕咕。
李溪将手放在小腹,这个地方在绞痛,也许是抗议她这个主人做得不好吧。
李溪扛着锄头从山坡走下,目光远远望去,吕县像是被城墙围住的桃源仙境,到处炊烟袅袅,偶有几人,手持竹篮在路上相遇,便相互交谈,谈笑风生。
李溪的目光停留很久。
她步伐变得很慢很慢,可仙境到底是仙境,对凡人只是转瞬即逝的美景。
她从来不是住在桃源里面的人,她是生活在与桃源一墙之隔的地狱中的人。
李溪停住脚步,眸光一闪。
只见吕县与一墙之隔的地方,到处是丢弃的衣裳,倾倒的潲水桶,一个个衣衫褴褛,被污泥遮盖了容貌的人围绕在潲水桶旁,等到城门打开,一个驾着马车家丁停下,往潲水桶里倾倒,那些狼狈得如乞丐的人们便争先恐后去争夺那桶里的食物。
即便恶臭,即便恶心,但抵不过求生的本能。
李溪走到底下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一哄而散,不用去看就知道又抢光了。
离潲水桶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个个用树木搭建起来的简陋小棚,顶部用木头铺了第一层,第二层则是铺了一层破破烂烂的衣裳,但那层衣裳既起不到遮风挡雨的作用,也没有保暖降热的奇效,除了将这个地方看起来更乱更糟糕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作用。可能是为了隐蔽,也可能模仿别的屋子,还用木板钉了个门,只是那门歪七扭八,木板相接不密,站在门口就能看清里面的一切。
李溪站在其中一个棚屋门口,正准备进屋时,突然,她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声。
“今天我去问了行情,县里头的女娃子一个二两银子,咱们外头的一个女娃子给一两银子,我问了好几个人牙子,价钱各处都大差不差。”
“今儿个我也问了县里来的康子,听说有大户人家招丫鬟,若李溪那丫头能选上,每月都给发月钱,咱们吃穿就不愁了。若李溪那丫头再加把劲儿,能去服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将那小姐介绍给咱们耀儿,咱们家就能飞黄腾达了!”
还真敢做梦。
李溪当即翻了个白眼。
这种做梦暴富的话连八岁的李溪都不信,可李大富却信了:“当真?”
“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那还能有假,若你不信尽管问他去!正巧,今晚上我约了他来看货,若是过得去,咱家就不愁吃穿了!”
“哎呀呀,耀儿,你真是我李家的宝贝,我李家也成了凤凰窝咯!”
爹娘口中的康子,李溪也见过,瘦瘦削削的,长得不高,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也许是从吕县里头来的,外头的人多少带着些仰望的目光,加之他又时不时给他们这些流民施舍一些吃的,东家窜西家唠,说着说着话就把人给笼络了。
看货?在他们眼里,她这么快从没用的小丫头片子变成上好的货物了?能卖出去不?做什么美梦呢。让李溪来说,里面这三个还是不够饿,再饿两顿就老实了。
“对了,李溪那丫头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从地里挖出好东□□自占去了吧?”
“那地里头能挖出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官府骗我们去开荒,他们好捡现成的地种粮,我才不上当,就让李溪那小丫头去挖,咱们还能省一个人的口粮,咱家耀儿还在长身体哩!”
“娘,耀儿还饿着呢,不要给那没用的丫头片子吃!”稚嫩的孩子音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语调,带着高傲和讥讽,满满都是恶意。
“不给不给,都是咱们耀儿的!”
哦,原来不是不够饿,是给他们吃得太饱了。
李溪眼眸透过木板缝隙,淡淡看着那一家三口吃着从潲水桶里抢来的食物,视之为美食。
嗯,还像狗一样护食。
不过她早知道这个家是什么德行,也没有多伤心,她之所以去开荒也不是心存妄想能摸到什么好东西,而是想要远离这个家,远离好赌的爹,说瞎话的娘,睁眼张嘴就要吃饭还瞧不起姐姐的傻弟弟。毕竟她还不想学他们一天只晓得做痴心妄想的美梦,因为那样会饿死。
李溪胃里的绞痛感越来越强烈,她干脆利落扔出锄头,不让它白费她的力气。
现在夜幕黑下不少,县外没挂灯笼,所以一旦黑夜来临,外面便会陷入一片无声的寂静。
就是这个时候,才好行动。
李溪远望着一盏灯笼出了城门朝城外走来,那灯笼下的倒影不停移动方向,看上去鬼鬼祟祟。
“好亮的灯笼,一定是康子来了!”
蕴藏在黑暗里面,人见不到人,但总归能听见旁人的声音。
这就是县里头的人,不论是谁,过得怎么样,都能在外面找到些许成就感。
李溪望着那朝这里移动的灯笼光,眼睛一转,里面似在思索什么。
康子果然依约来到了她家前面,他先是往里头瞧了瞧看看有没有人,才将灯笼换了个不惯用的手,腾出惯用的手去敲门:“李家的!”
他刚一开口,黑暗中突然伸来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握住了康子的手腕。
康子被这寒意沁得浑身一颤。
大夏天的,什么东西这样冷?
康子将灯笼照过去才发现那门旁边居然还站着个小孩子。
怪了,他来时怎么没看见?
康子将灯笼抬高,想照清那小孩的模样。
那小孩不到他腰间,瘦瘦弱弱的,脸上糊得和黑煤球似的看不清容貌,唯独那双镶嵌在黑脸蛋上的眼睛,圆润如杏,清亮得仿佛能看透了一切,可看久了又隐约能感觉到清明之下的几分阴暗。总之就是有点邪门儿。
“哪家的小孩?”
小孩指了指他面前那道破烂不堪的门,算是回答,指完她放下手,刻意压低了声音,对康子说道:“我和你做个交易。”
原来是这李家的!
康子挑了挑眉,好笑地看着她,回道:“我来本就是跟你家做交易的。”
“不是我家,是我。”李溪清亮的眼眸望着康子,回道。
康子嗤笑一声不以为意:“你个孩子能知道什么交易,这可是大买卖。让你家大人来谈。”
即便被人看轻,李溪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她像是一汪小而深的潭水,看得见水面大小却看不清里面深浅。
“刘康,跟我谈,我能让你赚钱。跟李家人谈,你的骗局只会被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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