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奎远远看着,眼神很复杂,这些日子他亲眼看着她怎么收服人心的,现在又看见这么一幕,孩子最为纯真无邪,她不会撒谎,所以,这孩子是真心感谢她的。
感谢一个让她们国破家亡的人?这世道太迷幻了。
可是他也没有忽视李熙悄然塞进袋子里的碎银子,李熙好像总是那样,看着冷心冷肺,做起事来却体贴周到得很。
他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李庄的人对她那么掏心掏肺了,若他有这么个主子,恐怕也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张奎看着李熙对小女孩挥手道别,小女孩蹦蹦跳跳离去,看上去很是欢乐。
紧接着,他看见暗香跑过来对她耳语了几句,她想了想竟转头看向了自己。张奎一愣,有些心虚的别开眼睛:“俺、俺可没有跟踪你……”
这人一心虚总带奇怪的称呼。李熙忍不住发笑。
张奎更加局促,李熙笑了会儿,也不好继续欺负老实人,就道:“好了,你来得正好,该开奖了。”
“啊?”
李熙又神秘莫测的笑了笑,张奎更是一头雾水。
但当看见城门口停着的两具棺材时,张奎浑身一震,猛然想起了几天前的某个赌约。他喉咙滚动,呼吸都快要停滞:“……不会吧?”
李熙微微颔首:“去看看。”
棺材盖被缓缓推开,先袭来的是一阵恶臭,臭得人下意识捂住了鼻子。紧接着便是散落的骨头,和连着骨头的腐肉,以及那些明显被撕咬成碎片的衣裳。
阿宁道:“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在乱葬岗找到了他们,找到他们时周围还有些野狗,也幸好李副将长得像他爹娘,不然这啃得只剩半张脸我们也认不出来。”
“乱葬岗?”张奎不可置信。
阿宁点头:“是啊,乱葬岗,这棺材还是我们现买的,那老板竟坐地起价,说什么……”
张奎脸色惨白。
阿宁见势不对,话音渐渐消失。
张奎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连最讽刺的笑都笑不出来。
这场赌约他输得彻底,可是他并不觉得输了赌约很可怕,他不惧赌约,不惧死亡,可在这一刻,他心惧了,惧人心之恶,让他遍体生寒。
李副将背叛了自己的兄弟,可仍旧救不了自己的父母,忠孝难两全,他甚至连一个都没有做到。
若他泉下有知,恐怕死不瞑目。
张奎扶着棺材的手止不住发颤,他又一次想起了李熙的话:
“若你是李副将,你会如何选择?”
“一个你都保不住。”
绝望的是,她的话是对的。
他一个都保不住。
“参军几十载,投入半辈子,我们从未想过要什么奖赏要什么权力,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只是想活着,哪怕活不下去,只要想一想那些活着的亲人,我们皆甘愿赴死,所有的将士们都捧着一颗赤诚的心,只为了那四个字,可是为什么,我们宁愿我们的亲人都死在敌军的刀刃下,而不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张奎望着那衣衫不整的尸骨,李副将戎马半生,报效君国,甚至到头来他从未赡养过的父母都没能留下一副完整之躯,这让他怎能不恨。
李熙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握紧拳心,生生将棺材侧板抓烂。
“除了这个,我们还打听到一个消息。”暗香悄然出现,附在李熙耳边耳语。
“鬼鬼祟祟说什么,有什么我听不得?”张奎怒目。
暗香询问地看向李熙。
李熙微微叹息:“说吧,这里都是自己人,不需要遮遮掩掩。”
暗香便直接道:“史官诋毁方将军,三朝元老孙陶程孙太傅为方将军言情,被史官与陛下诬蔑收受方家贿赂,悲愤自尽于金銮殿上以证清白,引起了轩然大波。”
“孙太傅现下如何?”张奎大跨步走来,一把捉住了暗香的手腕。
暗香看向李熙,得李熙点头,才道:“死了,今日下葬。”
张奎脸色红了青,青了红:“狗贼!孙太傅三朝元老,一世清名,到最后竟然被逼到如此下场,这朝廷,这南朝可还有公道可言?”
“你睁眼看看当下,佞臣猖獗,忠臣亡也,陈尸遍地,饿殍遍野,忠臣之亲尸骨无存,你还问什么公道?你自己看不见有没有公道吗?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觉得这世道还有出路罢了。”阿宁嗤笑不已。
“阿宁。”李熙眼中含着淡淡的警告。
“不,您不必大断她的话,她说得对,这世道早就没有出路了,有的只是一条死路!”张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看向李熙:“那日的赌约是我输了。”
“我并非强人所难之人,你若是不愿,就当……”
“我愿意!这段时日跟在你身边,我亲眼看见兄弟们从惶恐不安到现在热情高涨,仿佛有使不完的牛劲儿,我们无能,连让他们吃饱穿暖都做不到,而你来了不过几日,就能让他们如此信服……说实话,在这世道没有比你更好的主子了,兄弟们愿意跟着你,我也愿意跟着你。”张奎苦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
“哪怕是我要造反?”李熙挑了挑眉,一点儿不遮掩。
张奎一咬牙:“哪怕是造反!干他娘的,反正一条烂命,干啥不是干!”
和“粗人”说话就是这点儿好,不需要拐弯抹角。
李熙嘴角上扬。
她不得不说,老皇帝也帮了她一把,虽然她故意伪造伤亡是为了保全方临煦死后清名,但是她从未奢望过老皇帝会相信,但是着实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的确不相信,还与人一唱一和诋毁方家,结果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挡了一节,不仅如此,还逼死了“程咬金”,这算不算是老皇帝帮她把将士们心中那把火,怒火,烧得越旺了呢?
现在闹得举国悲愤,肱骨之臣畏首畏尾,生怕什么时候那把刀就落到自己头上了,这样的朝廷还有谁会尽心竭力地为它卖命,还有谁敢为它卖命?
老皇帝这是在自寻死路。
不过李熙乐见其成。
“还有几座城能打到蛮都?”李熙问道。
阿宁直接撒开地图:“穿过开塞便能直接抵达蛮都,不过听说稚蛮王已逃往西域,如今的蛮城只是一座空城。”
“那开塞呢?”
“开塞啊……”阿宁似乎想到什么,啧了一声:“不足为惧。”
李熙看着眼前的城池,也十分赞同阿宁的话。
稚蛮已经无力回天了。
“对了,主子,那位的遗体已经抵达明康了,听说追封为镇国公,爵位世袭……方家正紧锣密鼓过继新的继承人,作为那位的儿女。”暗香似突然想起,悄声说道。
李熙身形明显一顿。
又听暗香声音压得更低:“昭贵妃那边来了密信,您是否一阅?”
“昭贵妃?我与她似乎没有交集,她为何会找上我?”李熙有些诧异。
“这点可能与那位有关,据说方夫人进了趟宫,与昭贵妃闹得很不愉快,两人近乎决裂……”
“这倒是奇闻。”李熙嘀咕,便从暗香手中接过密信,展开看了看。
上面只写着五个字,却足以让李熙眼神一沉。
——“要方家不要?”
与此同时,某祠堂中央,一具棺材静静躺着,半头银发的女子跪坐在地,闭着眼睛敲打着木鱼,她眼前是两位灵牌,一排幽暗的蜡烛,如众星拱月一般拱卫着灵牌中央那一尊金身佛像。
身旁的婢女小心翼翼地询问:“贵妃娘娘往边关寄了信,若是被陛下发现,恐怕会遭厌弃,夫人可要提醒贵妃娘娘?”
叶拂眼睛未睁:“我的话她现在听不进去,何况她现在恨皇帝恨得要死,巴不得被厌弃。”
“若是她真与边关那位联手夺取方家,夫人会如何做?”
叶拂倏然睁开眼睛,眼神中一片冷光:“是谁派你来试探我的?”
婢女浑身一颤,不敢说话。
“回去告诉那些族老,我同意过继,可前提是他们不要搞什么小动作,若是他们忍不住,就自请离族。方家,还轮不到他们做主。”
婢女瑟瑟一缩:“……是。”
叶拂根本不管那婢女是何时离开的,眼睛只静静望着眼前的棺材,直至她跪得腿脚发麻才缓缓起身。
她因腿麻一个趔趄,手下意识扶上棺材,撑了自己一把才不至于狼狈倒地。
她却有片刻失神,随即那双冷然的眼睛很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咸咸的雨水啪嗒啪嗒落在棺材上,她慌张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煦儿,刚才是你扶了娘亲一把,对不对?”
“娘没用,站不稳,也擦不干这水……”
“煦儿,你怪娘吗?”
“对不起,煦儿,你姨母是最心疼你的,娘亲也多想跟她一样,什么都不管去为你报仇,可是娘亲没办法,娘亲不能搭上方家和叶家几百口人命,娘亲无能,娘亲没用……”
叶拂眼泪再也止不住,趴倒在棺材上,小声啜泣起来。
打开门,她就是方家主母,她不能哭,但关上门,她只是叶拂,是方起征的妻子,方临煦的母亲。
可是她这个母亲啊,太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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