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察觉到了我的动作。虽然他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了。
然后,他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模糊的“手”。这一次,动作不再凝滞,反而带着一种轻柔的、引导般的意味。他的“指尖”,在空中虚虚地划过,轨迹不再是简单的蜷缩,而是指向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并非门口,也并非窗户,而是……卧室连接着的、他那间闲置已久的主卧方向。
这个指向,清晰,短暂,只维持了不到两秒,他的手便缓缓垂落下去。
紧接着,他没有像前几夜那样停留到天明。在完成这个指向的动作后,他那本就稀薄的身影开始加速消散,如同被夜色吞噬的轻烟,几个呼吸间,便彻底消失不见。
他离开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早。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明确无误的、指向主卧方向的“手势”,以及他提前离场所带来的、巨大的悬念。
主卧?
为什么是主卧?
那里除了他生前留下的、我不愿触碰的私人物品,还有什么?那个上了锁的盒子?还是别的什么,被他执着守护,不允许旁人轻易触碰的东西?
林医生的问题再次回响:“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他特别在意,甚至不允许旁人轻易触碰的?”
主卧,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自从他离开后,我就再未踏足,仿佛那里依旧是他的绝对禁地。
可现在,他的幽灵,却在引导我前往。
这不是恐吓,不是诘问。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请求,或者说,是一个被死亡掩盖的、亟待被发现的答案,被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破译密码般的、混杂着不安与迫切的好奇。
他没有困住我。
他似乎在一步步地,引导我走出由我自己设下的心牢,去面对一个,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来得及说清的真相。
天还未亮。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了。
那个他生前最后的禁地,我必须去一趟。
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色,我便睁开了眼睛。那一夜短暂的“交流”像烙印般刻在脑海,那个指向主卧的、无声的指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听着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去主卧。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里不再是禁忌,而是一个必须被打开的、尘封的答案。
佣人送来早餐时,我状似无意地提起:“今天我想去主卧看看,收拾一下。”
佣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恭敬地低下头:“是,太太。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拒绝得很快,声音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我自己来。”
站在主卧紧闭的房门前,我的手心有些汗湿。这扇门,自他离开后,我便再未推开过。门上精致的雕花仿佛也沾染了他生前的冰冷气息。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淡淡木质香气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所有的家具都蒙着一层白色的防尘布,像一片凝固的、沉默的白色海洋。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我一步步走进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目光扫过他巨大的、如今空荡荡的床,掠过被覆盖的沙发和躺椅,最终,定格在靠窗的那张红木书桌上。
那是他生前使用最多的家具之一。
我走过去,手指拂过覆盖在上面的白布,激起细微的尘埃在昏暗的光线中飞舞。掀开白布,书桌显露出来。桌面整洁得近乎刻板,除了一个笔筒和一台休眠的电脑,几乎没有多余物品。
林医生的话在耳边响起:“有没有什么……特别执着的习惯?或者,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他特别在意,甚至不允许旁人轻易触碰的?”
我的视线落在了书桌右侧最底下的那个抽屉上。
记忆中,那个抽屉,他总是习惯性地上一道小小的锁。我曾好奇过,但从未逾越。他也从未主动提起。
我蹲下身,尝试着拉了一下抽屉。
出乎意料,它应手而开。锁,是开着的。
心跳陡然失衡。
抽屉里很空,没有文件,没有杂物。只在最中央,安静地躺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质地的小盒子。款式简单,没有任何花纹,却莫名透着一股郑重其事的气息。
这就是他执着守护,不允许旁人轻易触碰的东西?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拿起了那个盒子。它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打开盒盖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里面没有想象中贵重的珠宝,也没有任何与商业相关的东西。
只有两样物品,并排躺在柔软的丝绒内衬上。
左边,是那只我无比熟悉的、他高中时总摆在课桌上的,陶瓷小猫摆件。时光仿佛未曾在其上留下痕迹,它依旧憨态可掬,圆润可爱。
而右边……
是我的照片。
不是婚纱照,也不是什么精心拍摄的艺术照。那是一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像素不高,有些模糊。照片上的我,穿着高中的校服,趴在课桌上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侧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背景是堆满书的课桌,角落里,还能看到他那只毛绒柯基摆件的一角。
照片的边缘已经有些微微磨损,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所以,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珍藏的不是什么商业机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是他青春里,那个沉默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关于我的全部幻想。
是他笨拙地,用一个小动物摆件试图靠近的,那个脾气不好又沉默的同桌。
是他偏执地,用婚姻和牢笼禁锢起来的,那个家道中落的苏晚。
也是他最终,用死亡和沉默的幽灵,试图引导我来发现的……他自己。
我拿着那个盒子,跌坐在冰冷的地板,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奔跑的少年,那个只会用沉默和摆件示意的同桌,早已被他自已,连同这份无法正常言说、最终扭曲成占有和禁锢的爱,一起锁在了这个深蓝色的盒子里,不见天日。
而我,直到他化为幽灵,才终于,触摸到了这冰冷真相的一角。
我拿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像捧着一块灼热的炭,离开了主卧。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却无法穿透此刻笼罩在我心头的厚重阴云。
我没有回客房,而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客厅,在那盆琴叶榕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里,是他最常“出现”的地方。
我将盒子放在膝上,打开盒盖,让里面的两样物品暴露在空气中。陶瓷小猫静默无言,照片上的少女沉睡不醒。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落在它们身上,却仿佛照进了另一个时空,一个被我刻意遗忘、也被他扭曲封存的时空。
*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合拢。
不仅仅是文艺汇演后台那瓶沉默递来的水。
是每一次我值日时,他总是“恰好”留到最晚,默默帮我搬动沉重的桌椅。
是每一次我因为家境落差而情绪低落、独坐发呆时,他课桌上那只柯基或小猫摆件,总会“不经意”地被推到靠近我这边桌沿的位置。
是那次大雨,他拉着我奔跑,不是冲动,而是在教学楼门口,他注意到我看着瓢泼大雨时,眼里一闪而过的茫然和无措。
他的喜欢,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沉默,笨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和近乎本能的守护。像一只怕生的猫,只敢在远处,用湿漉漉的眼睛安静地望着。
*
可后来,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当我家破产,父亲病重,我的人生从云端坠入泥泞。他再次出现,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少年,而是手握权柄、神色冷峻的商业大亨。
他提出了那个像交易一样的“婚姻”,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用金钱为我父亲续命,也在我最骄傲的时候,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
我同意了。为了父亲,也为了那点可笑的不甘——我想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婚后的日子,如同住在华丽的冰窖。他限制我的出行,掌控我的社交,那双曾经只会沉默追随我的眼睛,变得充满了阴郁的占有和偏执的审视。我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对峙和无尽的猜疑。
我以为他疯了。
我以为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当年那个对他不屑一顾的、骄傲的苏晚。
我以为他把我当成了必须完全掌控的所有物。
直到现在,直到这个阳光刺眼的午后,直到这个装着陶瓷小猫和我睡颜照的盒子,**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也许,他从未改变。
那个沉默笨拙的少年,一直活在他心里。
手指轻轻拂过陶瓷小猫冰凉的表面,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我恨了他那么久,怨了他那么久,认定是他用金钱和偏执毁了我的人生。
可此刻,看着这个被他珍藏至今的、属于我们最初模样的“证据”,我心口弥漫开的,不仅仅是恨和怨,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哀。
为我们两个。
为那个最终被他自已的偏执杀死的沉默少年。
也为这个,直到他化为幽灵引导,才窥见真相的、可悲的自己。
为顾承舟。
也为苏晚。
为我们那从未真正开始,就已仓促落幕,并且以最惨烈的方式刻下终章的……青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