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夏日午后,空气黏腻得能拧出水来
城中村的握手楼挤作一团,把天空切割成狭窄的碎片
车勇的记忆,是从奶奶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开始的,那味道干净、温暖,却短暂得像一个午后的梦
六岁那年,奶奶闭了眼,他被从那个弥漫着草药和衰老气息的旧屋里拽出来,塞进了父亲车涛在城中村租的、永远散发着霉味和隔夜油烟味的筒子楼里
车涛的日子,是泡在酒精、麻将和女人身上的。
他对车勇最大的仁慈,就是“不管”。这种“不管”具体表现为:偶尔甩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让他自己去买份炒粉;或者任由他在家煮一锅糊塌塌的白粥
车勇更小的时候,还会期盼父亲能多看他一眼,后来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这间逼仄房子里一件会呼吸的、碍事的旧家具
真正的煎熬在夜晚,车涛带不同的女人回来,从不避讳。那扇薄薄的、关不紧的木门,像一道廉价的帷幕,隔绝不了任何声音
车勇早已习以为常
每当房间里响起那种暧昧的、夹杂着床板吱呀的声响,他就会默默地合上作业本,拿起书本和铅笔,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走到三楼的公共走廊
走廊的灯是暖黄色的,光线昏暗,却成了他的庇护所。他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把书本摊在膝头,就着那点光,一笔一划地写
楼下是麻将牌的哗啦声、醉汉的吆喝声,混合着门内隐约传来的喘息,这一切构成了他童年和少年时代最熟悉的背景音
他并不十分悲伤,只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麻木,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在这样的灯光下,他度过了无数个夜晚,也把成绩单上的分数,变成了逃离当下唯一的通行证
初中,他以全区顶尖的成绩,被那所著名的私立中学,以“优秀人才计划”特招入学,学费全免,还有餐补。这在他生活的城中村,是个奇迹
开学第一天,他穿着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衣服,走进了那座宛如欧洲城堡的校园。身边走过的同学,穿着剪裁合体的名牌衣服,谈笑风生,眼神明亮而自信
他瘦小、枯黄,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豆芽菜,与周围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然而,任何人只要多看他一秒,都会惊讶于他那张脸——过于漂亮的,甚至带着几分女气的脸。皮肤很白,却不是养尊处优的细腻,带着一种营养不良的粗糙;一双手,指节突出,掌心有干活的薄茧,指甲缝即使用力刷洗,也似乎总留着一点灰色的印记
站在讲台上,他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他低着头,死死揪着磨破的衣角,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叫车勇。”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压抑的嗤笑声和窃窃私语。“车勇?这名字…跟他的人一样,土里土气的。”
那些声音像冰冷的针,刺得他浑身僵硬。就在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时,一个清朗而严肃的声音响起:“很好笑吗?尊重别人是最基本的教养。”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排座位时,他像一件被嫌弃的垃圾,所到之处,同学们或明或暗地露出抗拒。他最终默默地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把自己安顿下来。班主任祁捷环视一周,问:“谁愿意和车勇同学一起坐?”
一片沉默中,只有一只手臂举了起来,是刚刚替他发声的人——许南译
一天下午,班主任宣布要统一购买学习资料,需要六十块钱
这笔钱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放学后,他拖着脚步回到那间筒子楼。推开门,一股烟酒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父亲车涛又带了个新面孔回来,两人正歪在旧沙发上,肢体纠缠
车勇放下破旧的书包,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爸,学校老师让买资料,要…六十。”
车涛的好兴致被打断,满脸不耐烦地扭过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操!一天天读个破书,交这样交那样!你个臭赔钱货,当年就该……”
他那未尽之语恶毒得像一把锈蚀的刀,悬在车勇头顶多年,从未真正落下,却也从未消失
话没说完,被他搂着的那个女人——陈蔓菁,轻轻拉了他的手臂,声音又软又嗲:“哎呀涛哥,跟小孩子置什么气呀?少说两句。你快去洗个澡,一身汗味,等会儿我来找你。”
她的话像有魔力,车涛那张横肉遍布的脸立刻松弛下来,堆起近乎痴迷的笑,连声应着“:“好好好。”
说完迅速在女人脸上啃了一口,哼着下流小调,趿拉着拖鞋走进了浴室
门一关,陈蔓菁脸上娇媚的笑容就淡了。她抬手,有些嫌恶地用指尖擦了擦刚才被亲过的地方,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
她瞥了一眼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的车勇,撇了撇嘴,从随手放在沙发上的精致手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还有些零散的硬币
她站起身,走到车勇面前,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紧攥着的手,把带着香水味的钱币塞进他汗湿的掌心
“喏,拿着。你爸就那德性,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的语气很平淡,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麻木,“我以前就是书读得少,现在才只能走这条路。”
车勇愣住了,抬头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的陌生女人,手心滚烫
陈蔓菁见他傻站着,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把他往他那间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桌的“房间”推去。“还愣着干嘛?给你的就是你的,别磨磨唧唧的。快写作业去,等会儿外边儿有事没事都别出来。”
车勇喉咙发紧,喃喃地挤出几个字:“谢…谢谢…你。”
女人没回头,只是随意地抬手,揉了揉他细软枯黄的头发,动作竟有几分突兀的温柔
然后,她转身,带上那扇隔断世界的房门,声响隔绝在外,走向浴室的方向,声音瞬间又变得甜腻起来:“涛哥~我来喽……”
门外很快响起调笑和水声
车勇站在自己房间的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微皱的纸币,纸币的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没有开灯,只是在床边坐下,把那张一百块钱仔细地抚平,对折,再对折,然后塞进了书包最里层的夹袋
那上面混合着廉价香水、烟草,还有一种他无法言 明的、复杂的气味
这一刻,来自一个风尘女子的、这微不足道甚至带着施舍意味的善意,竟比父亲所有的漠视和辱骂,更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无处遁形的屈辱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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