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少凌微垂着头,眼底是压不住的阴恻和痛楚。从夏如晴的角度看去,他神色难辨,胸腔起伏不定。
好半天,面前的男人才缓缓开口,说的话却是让她大为不解,莫名其妙。
“你说过,你曾做过一个梦。”
夏如晴眨巴眼睛,一时疑惑,“什么梦?我何时说的?”
景少凌仰头,目光深沉地看向她,语气平缓,“在洛安,公主府时候。”
“还记得吗?”他淡淡一笑,“就从那个梦说起吧。”
夏如晴蹙眉,还是不明白,“可是,我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梦,你能不能说个明白?”
景少凌搭下眼帘,很快,又重新看她,“你曾说你梦到一个男童,为讨母亲欢心,每日戌时梳妆打扮穿上女装。”
夏如晴:“……”
这下,夏如晴想起来了。她眉心一跳,颇为谨慎地说:“……是这样,怎么了?”
“那个女婴不是一出生就夭折的。她是后来……”
夏如晴一愣,于是凝神听着。
光咸七年,崇明帝夏昌执政时期。炎天暑月,酷热难耐。夜色倾覆,月上柳梢,大院深宅里,此时十分奔忙。
当家主母的内室,时不时传来一阵凄吟,同时夹杂着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突然门从里面打开,有一婢子双手捧着木盆走了出来,近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刹那扑鼻而来。等在门外的少年景少凌脸色惨白,身子一颤,心下惴惴不安。
他猛地一把抓住那婢子的手臂,忍着心中的不适,哑着问:“母亲……母亲她如何了?孩子快出来吗?”
盆里的血水晃了晃,婢女低着头,身子战栗,“回少爷话,稳婆和大夫还在救治夫人,夫人应是没有力气了……”
少年景少凌手一松,那婢女趁这个空隙赶忙离开了。
“父亲……我要去找父亲……”他喃喃说道,快步离开这里。
书房。
少年景少凌不经通传便闯了进去,只见侧榻上躺着瘦弱的男人,他面色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灰白。
“父亲,求您,求您去看看母亲。”少年跪在他面前流着泪。
榻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眼珠一片混浊无光,慢慢说道:“你来做什么?”
少年一滞。
“你方才说谁?”男人语气含着一丝冷意,眉目疏漠。
“是母亲。父亲,母亲她……她还在生产,您能不能——”
“出去!”
一道冷冰冰的呵斥,寒了少年的心。
少年跪着不动,一脸倔拗,“父亲,那是您的妻子,我的母亲。母亲尚在生死关头之际,您不想去探她一眼吗?”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却闭上了双眸。
“出去。”他再次冷冷说道。
许是明白耗在这里也等不来想要的答案,少年握了握身侧的手,果断站起来离开了书房。
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听到里面传来的一片嘈杂,少年景少凌咬了咬牙,欲推门进去。
门才开一下,陡然有人攥紧了他的手腕,拦截他此时举动。少年一愣,瞪圆眼睛看着来人。
沉毅绝俊的面庞,墨黑似渊的眼眸,径直地望向少年。
“叔父,您……您怎么来了?”少年声音透着一丝暗喜,心中原本的忧虑忐忑减了几分。
赵绍目光却通过略开的门缝朝里一探,沉声道:“你娘如何了?”
少年一顿,语气低迷,“婢子说母亲没什么力气了。”
此时的须臾沉默让人心口发闷。
“拿去给你娘,就说我在外面。”赵绍出声,手中的物什递给了少年。
少年景少凌一瞥,那竟是一个平安符。
“此符乃一凡大师开了光的,我特意为你娘求来的,拿去给她罢。”
少年内心情绪翻滚,仰起头,眼眸深深地凝向眼前他一向敬重的叔父。
“母亲,娘。”少年进了屋,来到床榻上紧阖着眼的女人跟前。
女人听到声音,蓦然张开眼。她侧头望去,满头大汗,有气无力说道:“你……你怎么过来了?”
“快……快出去。”
少年双眸不敢乱动,他只盯着女人的眼睛,语气哀求,“娘,求您再撑一会,求您!”
说着,他一把握上她的手,蹲下身子,轻声道:“叔父为您求来的平安符。他候在外面。”
“你说什么?”女人吃惊,忽然撑起上身。
“娘,儿子先出去了。”少年垂着眼,“请您珍重。”
少年转身就走。女人的视线从他的背影移到手上的平安符,眼眶闪着莹光,心头发烫。
许久,一道啼哭声划破清晨长空,晨曦初露,人心即宁。
少年景少凌笨拙地抱着怀里的婴儿来到女人榻前,见女人正一脸温柔地看他,他脸上露出笑意,低声道:“娘,您瞧,妹妹眉眼像您。”
女人一听,低头看去,见襁褓里粉嫩的女儿嘟着小嘴安睡,心下越发柔软怜惜,眼底一片湿润。
“父亲……他身子不适,怕病气过给您和妹妹。”少年抱着妹妹垂眸说道,“改天,他会来的。”
女人一顿,无话。
少年暗地观察女人面上的情绪,见她神色淡淡,心下一松,却更加颓然。
女人轻抚着女儿的小脸,心中满满尽是知足欢喜。这孩子的鼻子、小唇、下颌,无一不像那个男人。
像他,很像他。
“他,你叔父,出生那天见过她么?”女人蓦然开腔,抬眸盯着眼前儿子的眼睛。
少年一愣,片刻颔首,“自是见过的。”
“他抱过她么?”女人紧着一问。
“……抱过的。我和他同在。”少年回答着,一种古怪的感觉漫过心头。
“他可有说什么话?
“……没有。”
女人心中一阵失落,盯着少年的眉眼久久不语。
“娘,娘?”少年心中微妙的感觉更甚,他忍不住握上她的手,轻轻摇了摇。
女人顿时回神,瞧见儿子脸上明显的担心,她微微一笑,抚上他的脸颊,“雀郎,娘没事,无须害怕。”
“来,我给你妹妹想了乳名,咱们唤她圆儿,一家子团团圆圆可好?”女人牵着儿子的手,认真说道。
少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而后食指轻轻戳了戳妹妹的小脸,“圆儿,圆儿,我是你兄长。”
望着儿子和女儿,女人眉眼弯弯,这一刻,她的人生没有缺憾。
一年后,后院花园。
圆儿已满周岁,眉眼渐渐长开,人越发胆大,一人颤颤巍巍地在草地上走路,待走了一会儿,她看向一旁的少年,双臂敞开,“哥哥,抱。”
少年景少凌笑了笑,蹲在她面前,轻刮她小鼻子,“不是要自己走么,这是累了?”
圆儿瞪着眼睛,噘起小嘴,坚持说:“抱!”
少年嗤了一声。
这时亭里的女人起身,冲少年一喊:“雀郎,快抱你妹妹过来,吃些点心。”
“娘……娘……”
女人接过少年怀里的圆儿,拿起手帕为她拭额上的汗珠。
“吃……要吃糕糕。”圆儿在女人怀里拱来拱去的,小手使劲地够着石案上的盘碟。
“等会再吃,娘带你去换干净的衣裳。”女人抱着圆儿,“雀郎你待在这里,一会你叔父要来。”
语毕,女人抱着圆儿急急离开,身后跟着一群奴仆嬷嬷。
叔父要来?
少年景少凌眉心一蹙,为何他半点没收到风声?母亲和叔父之间来往是否密切了些?那父亲是否知情?他允了叔父进出府里么?
而今他不过才始龀之年,大人之间的事他总是想不明白。父亲和母亲之间,为什么会是那样?
几乎从小,他就得不到父亲的疼惜。反而是叔父赵绍,一直对他好,爱护他,教诲他,甚至他的武功,也是叔父亲自传授的。
半父半师,久而久之,在少年景少凌内心深处,叔父赵绍渐渐代替了他的父亲赵钧。
少年低着头,默默想着心事,丝毫不察,旁边已经坐着了人。
“雀郎,想什么呢?”
少年的头被人一敲,身子一颤。他猛然抬头,惊诧地看着来人。
“您……叔父,您何时来的?”少年哑着嗓子,心突然怦怦直跳。
赵绍似笑非笑,遽然凑近少年鼻尖,神色颇为玩味,“是你心不在焉罢了,满脸装得高深莫测,在故作玄虚甚么?”
“吾没有!”少年蓦然站起身,脸庞发红。
赵绍哈哈大笑,“瞧,还脸红,你这是作贼心虚?”
说着,手上忽然多了树枝儿,一个劲地往少年身上狠狠招呼。少年左蹿右跳,十分狼狈地退避,竟是没一招逃出赵绍手中的枝条。
“你近来功夫越发怠惰了,怎么,嫌我揍得不够?”赵绍淡声,细听之下一股冷意蔓延。
少年心头一凛,站直身子,仰起头对上高大的男人双眸,“叔父,我知错。”
赵绍面上好看了些,语气冷飕飕,“知错就好,若有下回,看我不打死你!”
“你要打死谁?!”
倏然,一道不满的声音在亭中响起。
一大一小转脸,目光齐齐看向声源处。只见亭外女人抱着女儿,眼眸如铜铃般地瞪着。
赵绍缓缓起身,目光深深地注视眼前女人,“你来了。”
女人一听,脸下微烫,颇为羞恼,抱着圆儿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却紧盯着男人,“方才,你说,你要打死谁?”
少年景少凌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连忙上前,对着女人解释:“娘,没有的事,叔父不是那样的人。”
女人抿着唇地看着儿子。
见状,赵绍叹息,“行了,我胡言乱语罢了,哪敢呐,这就给夫人你赔不是!”
女人脸红,双眸幽怨地睇他。
“抱……抱……爹爹……”这时女人怀里的圆儿不耐烦了,骤然向赵绍伸出手臂。
少年乍听,心中一窒,暗道不好,圆儿这是错把叔父当成父亲了,还不待他说什么,圆儿被他娘送进叔父怀里。
“你抱抱她罢。”他听到他娘柔柔说道。
他看到,他娘对叔父的眼神。
四周人人低着头,退避三舍,仿佛没听见什么,没看到什么。
这一刹,少年景少凌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中有什么在瞬间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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