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督此人,明明骑鹤扬州,却硬生生有一股子清冷气息,不像茂林修竹,反像极冰封雪飘中的松,重权文官的雅正与威权俱在。
吴侬软语又让他这股子清冷,硬生生消融了许多。
摇光做完晚课,饿了。
本来他应该过午不食,作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持戒,可是他摸了摸肚子,觉得自己今天好歹念完了一章《白衣观音经》,也算持戒了,夜里就不用苦熬了。
他顺路到厨房,看见一些熟面孔,这里不算热火朝天,可也在准备饭食。
一张四角木桌,黄枞菖和柳从容对坐,正在吃。
宵夜是手擀面,浇头倒是很丰饶,有素有荤:竹笋、香菇、口蘑、黄花菜做的素浇头;荤浇头更有料,甜米酒焖的大肉,爆炒鳝鱼,还有炸的豆腐和水里捞出来的虾蟹。
这俩见到是摇光就要起身,而摇光一摆手,说,“都饿了都饿了,不要讲这些虚礼。”随后也坐这里,让人给准备了一碗白汤面,叠了两块肥厚的大肉,炖了米酒,所以还有甜腻的酒香!吃着汤面,丰腴鲜香,摇光有些疑问,“你们今天,怎么这么讲究,想起来吃苏州面了?”
柳从容一向不多话,只是低头吃面。
黄枞菖琢磨着,这话还得他说,“我们祖宗有个姑苏籍的旧相识过来,刚入猎场,陛下一时半刻也没空召见,再说,这位大人也不能走,还得留下观礼。这……,为了人情,得给人家和随从准备点可口的吃食。”
摇光还是有些纳闷,“能观礼上林王狩的大人,可得是一等一的重臣,再加上此人又是我兄长的老相好,陛下不赶紧召见一下,表示吐哺握发,天下归心?”
柳从容把面嗦得更大声了。
黄枞菖看着他那颗光头,“二殿下这话说的,这是旧相识,哪里来的老相好?”
“只是旧相识?”摇光一乐,“我大哥这个人,看着柔和其实凉薄,他可不像对着旧相识又是迎接又是准备宵夜的细心老好人。”
“背后说我什么呢?”外面走进来赵毓,还有奉宁。
“老二。”赵毓摆了摆手,不让他们起身,安生坐着吃面,自己也坐在这三缺一的桌子旁,“自从你剔了光头,说话愈发诡异了。”
奉宁倒是很有礼,问了摇光好。
而其他人则也见了礼。
摇光吃了口肉,才问,“谁呀?”
赵毓,“河督,你没见过。”
“哎呦喂!”摇光倒是当真稀奇,“阙河图!你认识他?”
赵毓,“十几年前一面之缘,七八年前又见过一面。谢翾飞做药丸缺东海鲛珠,正好人家手里有,想要跟人家银货两讫,人家又不拿咱的银子,这天大的人情债,就得用心了,唉……”
摇光打量了打量他,转头却问奉宁,“那位阙公,长啥样?”
奉宁一愣,“当年殿试的探花,相貌挺端正的。”
摇光就是一乐,“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奉宁微微摇头,“不是。”
摇光又咬掉一块肉。
奉宁才说,“他不像会醉酒的样子,而且人也没有这么疏狂,就是比较……婉约。”
闻言,摇光爆笑!“哈哈哈哈哈哈!”
赵毓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别笑了,好好吃肉。”随后,也不带人,让他们都好好歇息,自己就慢慢挪到谢翾飞处。
因为有谢翾飞接引,阙河图的亲兵早将东海鲛珠送进猎场。一个檀木匣子,堆着湖丝苏绣,整整齐齐码着六颗大珠。赵毓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奇珍异宝,伸手拿出来一颗,在琉璃灯下火光烛天,竟然透着万千气象。
“十万两银子一颗的珍宝。”他叹口气,放入昆仑岩玉凿成的臼当中,“不过,咱不是只需三颗吗?这六颗是怎么回事儿?”
谢翾飞,“阙大人说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通计熟筹总比捉襟见肘好,所以珠子也要多备一些。万一出了一些纰漏,也能有个补救,以备不时之需。”
赵毓嗯了一声,“多备一些,就多出了三十万两银子。”
谢翾飞则说,“不管怎么说,大殿下,此时您的命最贵,不要说三十万两,就算三百万两也得备着。不过,这六颗鲛珠,也许将东海近十年出海的气运,都耗尽了。”
赵毓脑中忽然过了一句: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不过他没说话,一挥手,旁边有一强壮雪鹰旗的兵士手执玉杵,在石臼中用力一砸!
一颗东海鲛珠顷刻之间。
化为齑粉。
赵毓的左臂在端午那日被殷忘川伤过,这条手臂虽然不用拉开弓弦,却需稳住硬弓,因而从左臂到身躯上扣着牛皮绞丝绳。
他弯弓搭箭,一支利箭离弦!
正中靶心!
“还成。” 摇光秃着脑袋,点了点,“宝刀未老。”
赵毓斜着眼睛瞥了他一下,垂下手臂,那里已经开始酸疼了。
距离真正进入猎场开始最后的王林王狩还有两天,摇光陪他训练弓马。
老二此人,除了事多话多之外,勉强也算个正经人。
并且弓马娴熟。
只是赵毓本身似乎根本无法支撑。
摇光并没有继续劝他,也没有再摇头风凉一句,“何必呢?”
他只是说,“陛下已经命人秘密准备缂丝陀罗经被,两份。你说,就咱,呃,也包括你,咱们这满身罪业,裹上这种往生被,能到彼岸吗?”
赵毓甩了甩胳膊,并没有说法。
摇光继续说,“这些年我没事儿的时候,也胡乱想想。就这个陀罗经被,先帝下葬裹这个,那些叔伯们只要没造反,还算有个正经下场的,下葬也裹这个,那些祖宗们下葬都裹这个,管用吗?咱姬姓老祖夺得华夏王权天命所归,可以攫取世间最繁美的缂丝,用最好的织工和绣娘,搞出人间极品,究竟能渡过彼岸,还是留给盗墓贼的一场荣华富贵?”
赵毓看了看他,自己掂量着弓箭,“老二,我就说,你自剃了光头,说话越发诡异了。你以后还是把头发留起来吧,别剃了。”
摇光,“要我把头发留长,山上的寺庙就待不住了。”
赵毓,“待不住就回来。”
摇光盯着他。
赵毓,“一尊神像有面子也有里子。面子上你是回不去了,宁王涉谋逆大罪,先帝钦定,翻不了案,不过里子还是能做的。虽然委屈点,总比在寺庙里吃不到鸡腿大肉强。刚才我看你吃肉,你那个嘴都快被肥油堵住了,看着倒是很满足。”
“大哥……” 摇光忽然说,“我好像从来没正经叫过你大哥。”
赵毓,“可不是嘛?”
摇光,“可你刚才说话那样子,你知道像什么吗?”
赵毓,“什么?”
摇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虎之将亡其鸣也哀。”
赵毓,“……”
摇光,“你的伤,……,很麻烦吗?即使有那种贵得要人命的什么东海鲛珠,也续不了命吗?”
赵毓低垂着眼睛。摇光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却说,“根基毁了,好好保养,也就三五年的光景,所以,我没时间了……”
摇光实在待不住了,心头忽压下一块巨石,憋住,怎么也喘不过气。猎宫这么大,他得到别处转转,把这口气透出来,“我再给你挑把轻一些的弓,这个太重,你拉着费力。”
赵毓看着摇光的背影,几乎都是落荒而逃的样子。
忽然笑了。
这人啊!
当年老爹死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无论功业怎样彪炳史册,大限到了,都得舍。
舍得,舍不得。
都得舍。
于是他晃动手臂,等着恢复点力气了,弯弓搭箭,又射出一支,还是正中靶心。
——于无声处听惊雷。
阙河图自从向猎场进发,脑中就闪过这句话。
运河在他手中,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却积弊已久。
如今北境兴兵,那么这条运河,就要能用。
可用,最好;不可用,也得用!
运来的粮草实打实要能入口。
这些话,陛下是不会明说的。
但是,他懂。
阙河图必须懂!
如今入了猎宫,他实在睡不着,换上一身便装,沿着后山推开茂林,施施而行。
垂柳繁花之间,有个人,将弓箭放在一旁,依偎在一株遮天蔽日的榕树下,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是赵毓。
此时的他,没有任何遮挡。
阙河图同他见面不多,但深知此人一贯将自己遮挡严实,未语先笑,说话也是笑语盈盈,却透着假。他知道赵毓说话透着假,赵毓也知道他知道自己说话透着假,但他就是这样说话,因为他阙河图是‘外人’,并且似乎永远无法成为‘自己人’,无论他们曾经是否被千万两白银捆绑在一起。
不过他还是看到过他没有任何遮挡的时候。
那是十四年前。
那是一场美人争劝梨花盏的酒宴,繁华热闹又虚假,无聊透了。
他第一次看到赵毓。他祖父一代大儒,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可他似乎看到了子曰诗云之外的夜空。
赵毓很瘦,瘦到好像人皮灯笼贴着削竹子骨架。
他像是喝多了,拿着一块松江白布沾了冷水贴着额头,就坐在一堆繁花当中。
雍京夏天的园林种了紫薇、木槿、蜀葵。
还有文人世族必不可少意味着蟾宫折桂的丹桂。
那时候的赵毓,也是没有遮挡的。
撕掉那一层金尊玉贵虚假又虚弱的外皮,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当年阙河图将所有的白银都运到西北,所有人都说他疯了。世族千年传统,无论何种境遇,即使快到山穷水尽,绝不能不留后手,倾囊而出。
可是,那个时候,几乎山穷水尽了。
新帝登基,改元元熙。先是黄河改道,纵观历史,这是亡国级别的天灾;接着运河断了,可江南早已经遍地桑麻,很少人种粮了,缺粮达三成,粮价翻了数十倍,虽然不至于‘千里绝烟,白骨成聚’,也是百姓入山谷、江湖,采草萍,木叶、菱芡而食。
而眼前这些人,依旧沉溺于一场美人争劝梨花盏的酒宴,繁华热闹又虚假,无聊透了。
只有赵毓不一样,他是个赌徒,一个敢赌命的赌徒。
他曾经对他说过,“牵扯家族兴衰的大事,阙氏可以下重注,却从不赌命。”
因为这份重注,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可是他想看看,真正把命都压上赌桌,究竟是个什么结果。
他脚下踩了花叶,稍微用力,出了声响。
赵毓听见,回了头,看见他。
阙河图,笑着说,“大殿下。”
依旧是那口吴侬软语,丝丝缠绕,绸缪束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4章 194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