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认知超出了现有的处境时,痛苦就开始了。北岗城,好久不见。
——1月29日,雪
“北岗站到了,别挤,有序下车!”
随着列车员在喇叭里的喊声,火车叮铃铃地到站,空气中卷起浓浓白烟,车厢里一下子躁动起来。
九十年代末,人们出趟门不容易,去到一个地方,恨不得一次性带上所有东西,就显得挤在人群中宁珂格外显眼。
孤身一人,不到成人胸口的个子,乱糟糟的齐耳短发,身上的棉服到处是补丁,走路间更是显得衣服空荡,就背着一个破旧书袋,乍看之下,还让人以为是个瘦猴小子。
“小子,这是来城里投亲的?”
下火车的时候,一个壮实的婶子热心招呼,手上的事儿也没停,使劲将堵在火车门口的人挤开,把她自己的东西扔下火车后,一下子把宁珂提溜起来,吓得宁珂赶紧将指尖的东西握到手心。
“诶!你们一大群汉子看着点儿,这儿还有个娃娃,别挤着了。”
等宁珂反应过来,双脚已经落地。
“我是回家的,谢谢婶子。”
大婶上下打量她,也不忘收拢身边的行礼绑在扁担上。
“哟,是个女娃!跟家里置气出去吃苦头了吧?小娃娃就是顽皮,今天年三十,到家跟爸妈说说吉祥话就没事了,别淘气,知道不?”
大婶是个利索人,说话的功夫就弄好了那几堆东西。
“嗯,谢谢婶子。”
告别之后,宁珂脸上的淡笑渐渐隐去,手指缩得更紧,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手上的力道,仔细把那张玻璃纸抻平夹进书里,折射的五彩光芒随着合上的书本消失。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次浮起一丝淡笑,家乡的空气,暖和很多,但还是很冷。
到家的时候,宁爸爸正在点挂在院子屋檐上的爆竹,堂屋里还有小女孩子的大笑:“爸爸!你快点,要吃年饭啦!”
“哈哈哈,好!”
宁爸爸脸上全是爽朗的笑,但当透过爆竹的烟雾看到她的那刻,笑脸瞬间消失,一下子垮了脸。
进了堂屋,原本的欢声笑语想被按下了暂停键,全家人都收敛笑容,皱着眉看她的一举一动。
都到齐了,主位上空了一个位置,是留给宁爸爸的,旁边是穿着红袄子的继母方丽丽,怀里抱着小七宁雪,旁边是小六宁建民,俩双胞胎都穿着新衣服,一左一右看着很是喜庆。
忙得很少见面的二哥也在,三哥四哥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桌边,宁爸爸坐上位置后,大哥宁建国搀着大肚便便的女人也上桌了,这应该就是大嫂了。
一桌子坐下整齐极了,亲密无间,阖家欢乐。
“回来就好,以后都好好的。”大哥宁建国拍拍她的肩膀。
“大哥!嫂子!”
进门这一会儿,宁珂刻意忽视落在她打量的目光,一个个喊人。
“妈,二哥,三哥,四哥,小六,小七,新年快乐,我回来了。”
小七宁雪扭头抱住方丽丽的脖子,“哼!好什么好!妈妈她为什么还回来?脏兮兮的坏孩子!”
“小七!”
二哥有些严厉,很少在家,他的话比大哥还少,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在她看来小的欺负大的,就是逾矩没家教,但他不常在家所以不知道,她早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
被大哥吼了,宁雪嘴一瘪,窝在方丽丽的怀里哇哇大哭。
现在社会开明,但很多旧俗还在延续,年三十家里不能见哭,不吉利,但对受宠的孩子还有“不懂事,童言无忌”的说法,长辈还得哄着。
哥哥们也都哄着小七,虽然没有直说,但话间总有她一回来就把妹妹弄哭的意思,宁珂捧着书袋站在原地,无声沉默。
“坐下吃饭吧。”
大哥从院子里搬过来一个小板凳,跟大嫂挪出了一点位置让她坐下,她才被短暂融入这个桌子。
年饭后,宁珂在厨房里帮忙。
“小五,你过来一下。”手里的被拿下,跟着大嫂走进院里偏房。
说是她的房间,不过是院子里搭出来的一间库房。
一年没回来,早就变得更加拥挤,几乎只能留出一条过道供人走,就连床都被占据了一半的位置放杂物。
“小五,你大哥最疼你,今天才是我们姑嫂俩第一次见面,这个给你。”
大嫂苏红从布袋里掏出一套衣服,大红色的,崭新且平整,从来没有这样好的东西会冠上她的所属。
“谢谢嫂子。”
大哥结婚的时候,她还在乡下,原本她也应该给嫂子准备礼物的,现在反倒是嫂子给她见面礼,宁珂有些羞愧。
“小五,我这个做嫂子的,跟你大哥当然是一条心,但是,你大哥也有自己的家了,你的小外甥还有三个月就要出生了。”
苏红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爱怜地抚着肚子,宁珂几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说实话,你大哥样样都好,模样周正,为人踏实肯干,有责任感,多少人争着给他介绍对象。”
“但是就一点,他是老大,下面有六个小的,不管家里有什么事,做大哥的都该管一管,这就让有意的小姑娘们全都歇了心思。”
“你知道为啥我答应嫁给你大哥吗?”
她摇头。
“因为,见面他就跟我说了家里的情况,还着重说了,他家有个小五,可怜见的,他妈托付给他,不能食言,结婚之后,其他弟妹他都可以不管,但是小五成年前,是一定要带着的。”
宁珂忍不住瞬间红了眼,情绪似乎如洪水猛兽般即将冲破牢笼,眼前氤氲着一团团水雾。
“怎么了这是?别哭。”
苏红赶紧上前给她擦眼睛,宁珂觉得她身上有种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味道,安宁,温柔,如果母亲怀着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她无从得知。
“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他是个靠得住的,就算以后要吃苦,我也认了。”
“小五啊,我答应了你大哥的,就不会食言,但是你也要明白你大哥的难处,晓得不?”
“你出事后,你大哥第一时间就要把你接回来的,但是你爸不让,不然就要跟他断父子关系。”
“这让你回来,是你大哥承诺,以后你的所有事情都由他来负责,不然就跟这个家断绝关系,你爸才松口。”
“嫂子话说在前头,你哥有家了,他马上也有自己的孩子。以后,可能你就不是你大哥的第一位了,但他绝对是最挂心你的,你懂得我的意思不?”
“我知道的,嫂子。”
宁珂忍住鼻酸收拢情绪,她很意外第一次有人这么细心地在乎关心她的感受,跟她说这些也不怕被她误解。
苏红说的没错,大哥有自己的家和责任了。
他不再只是宁家的大儿子,她的大哥了,他还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她不会自私地心生埋怨。
在这个家里,大哥是唯一关心她的人,他为了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他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了。
她很喜欢这个玲珑剔透的嫂子。
回来后,环境没有乡下那样恶劣,吃饱穿暖,她身体的苦痛就好多了,只是再不能剧烈运动,不能使大力,不然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脸色白得吓人。
半个月后,初二下学期就开学了。
她有些忐忑。
在乡下,她也没落下学习,所以在征得她的同意后,大哥还是让老师按照正常进度给她到原来的班级。
这就意味着,她一定会碰见碰见盛冉。
该怎么面对她,她想不出答案。
新学期新气象,学校里很喧闹,到处都是分享假期见闻的同学,有些同学还穿插在各个聊天群,分享自家过年的美食。
等她气喘吁吁地爬到四楼,抬头就看见了盛冉。
柔顺的头发自然披散,白肤白皙,似乎在冬日暖阳下发着光,眼波流转,盛满了自信和光芒。
她依旧是懒散地单肩背着书包,周围是争先恐后跟她搭话的同学。
宁珂有些恍惚,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初一开学第一次见盛冉的那天。
她没有被下放到乡下,没有经历那些苦痛,没有经历那些险恶的人心,但此刻如擂鼓的心跳告诉她,一切都发生过了。
一年过去,盛冉长高了不少,目测有一米六,穿着长款白色羽绒服,跟旁边暗色棉服的同学中,就像一只洁白胜雪的天鹅。
冷不丁触及她的目光,宁珂迅速移开视线,低头进教室。
“宁珂!”
宁珂背颈僵硬,犹豫之后,还是转身,此时她周围的人散去了。
“盛冉!好久不见,你身体都好了吗?”
“啧!”盛冉表情怪异,俏丽的脸染上戏谑。
“一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幅鬼样子,跟个瘦猴似的,头发还是像个假小子。”
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两把,她现在比宁珂高了半个头,这样的动作实属容易,最后一下却被躲开了。
“怎么,在新学校遇到恶霸被欺负狠了?”
在盛冉的眼里,此刻的宁珂比初一那会更瘦了,活像个被抽干精气的纸皮人,晚上出门,绝对能吓哭小孩的程度。
“嗯,那边,条件不好。”
“怎么,打了我,就吓得魂都飞了?还直接转学?你自己看看,再往下一点就差点给我破相了!我要真想找你算账,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到!”
说着,盛冉就撩开额头上的碎发,就看见眉毛上方的发际线下开始往上,一条五厘米长的淡粉色的疤痕,周围的头发短一些,应该是缝针的时候剪了又长长了。
盛冉语气里并没有被打伤的责怪,但宁珂还是很自责,也很难过。
在她心中,盛冉是干净、高贵、完美的,虽然她有时候神经质,爱打架,但这些并不会玷污她,她生来就不应染尘泥。
她不该伤了她。
“对不起!”
“嘿!你这样子,我还真想骂人的。”
宁珂:“……”
“道歉就嘴上说说啊?”盛冉看着这她这幅软绵绵的样子就有些心烦,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我给你写作业,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能行吗?”
“你什么意思?”宁珂的语气实在生硬,盛冉听着总有些不对味。
宁珂紧了紧衣兜里的手指,继续道,“我砸你的那一下,我还你,这周五放学就可以,能多分几次吗?我不想让别人发现,也不想不想太严重,影响学习。”
“什么?”
盛冉有一刹那怔神,在脑子里把她的话滚了一遍,才明白过来,随之而来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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