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经意

小院清静,无人打扰。

崔安若晚上泡药针灸,白天去花园锻炼,初春时节,田圃里已有不少小花开放。不过天还是冷的,岁年有时偷懒没跟出去,留在屋里烤火,就让许浔之逮到机会了。

他会突然从某个角落蹦出来,与崔安若并排,盯着两人的脚尖,露出神秘的微笑,道:“崔姑娘这是在散步?”之后,不管崔安若回答什么,都会说,“我正好也无事,陪姑娘一起吧。”

许浔之是个名副其实的闲人,以前喜欢泡在茶楼里消磨度日,现下变成了不出宅院,两眼一睁,就开始数着时辰到天黑。这是崔安若近日观察出来的。

“怎么没见你读书,今年的秋闱不打算参加吗?”崔安若在院子里坐下,问他。成亲前一直愁于如何光明正大的摆脱崔家掣制,如今找到出路,也有闲心留意旁的事。

许浔之坐她身旁,指着自己道:“你看我像个读书人吗?”

虽说相由心生,但一个人品行如何,光看长相还真看不出来。崔安若的师父就是这样一个人,额间有道长长的疤,眼神凌厉无比,好像下一秒就会举起刀砍过来。父亲说,崔安若第一次见师父时,被高大的阴影笼罩,直接吓得哇哇大哭。

但他其实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拿银针的手捏起小小的绣花针,也能将破洞的衣服补得很好。可惜战场上刀剑无眼,五年前与西岚国一战,虽胜,却死了太多人。

回忆往昔,崔安若眉眼间染上一层阴霾,弯起唇角,笑意不达,道:“从认识起,就没见你手里拿过书。”

茶壶高高举起,热茶冒出白烟袅袅,香气四溢,许浔之道:“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也就启蒙时跟学堂先生识过字,现在若是在我面前放本书,”许浔之眯起右眼,摇摇头,自嘲般的笑道:“我看着都费劲。”

“你这种情况我在书上看到过,叫阅读障碍,是心理问题,不过没关系,世上有大把不识字的人,也都活的好好的,”崔安若饮了一口茶,问道,“既然不入仕途,那你可有想过将来做什么,总不能一直守着这宅院度日吧?多无趣。”

许浔之一直刻意营造自己的形象,崔安若对他了解的不多。

“其实我并非一事无成,”许浔之道,“我会射箭,射的可准了,蒙着眼睛也能射中靶心。大哥有个朋友是武将,经常把我叫到演练场给底下的人示范指导。还有,去年我参加名川秋季狩猎,获得了头筹,太守赏赐了把月斜雕弓,在库房搁着呢。”

听完一番话,崔安若怔愣片刻,倒不是怀疑其真实性,只是从未想过许浔之竟然会射箭。玉树临风,风将摧之,他不像是能拉的开弓箭的人。

不过许浔之既然说了,那必然是真的,他又不是林崇枫那般酒混子,说大话充面子。而且新宅内有专供射箭的靶子,搬来第一天,崔安若看到还以为是摆着观赏的,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对于射箭有准头的人,崔安若是有倾慕之情的,倒了杯茶推至许浔之面前,甜甜一笑,道:“你可以射两箭让我看看吗。”

“你想看我射箭?”许浔之的欣喜溢于言表,连连点头,又说稍等一会,这身衣服太繁琐,待他换件别的马上回来。

行走间,险些踩在长袍上绊倒。

崔安若瞧着有些好笑,想来是太久没摸箭,突然说起有些激动。看到换好衣服回来的许浔之,崔安若心道:这未免太重视了。许浔之竖起高马尾,换了身提花□□衣,鞋子也变成轻盈的金缕靴,背了箭篓,弯弓拿在手里,步履生风,尽显英姿。

开屏的孔雀似的。

许浔之走过来,笑容如沐春风,道:“收拾好了,我们过去吧。”

“这身挺好看。”崔安若真情实意的夸赞他。

许浔之暗喜,却矜持道:“随便找的,衣柜里的衣服都差不多,我也是随手拿的。”

又是随便又是随手,跟多不经意似的。这是既不好意思,又希望旁人夸的语气,曾有邻家小弟费几日功夫背会一首诗,到崔安若面前寻求表扬时就是这样。

那时崔安若说,“小弟聪明伶俐,自然背什么都快,这诗文虽短,但小弟声色与众不同,将一首哲理诗也能读得引人入胜,沉醉其中,真厉害,摸摸头。”

现在崔安若道:“许二公子丰神俊朗,自然穿什么都好看,不是衣服衬人,而因为是你穿,平平无奇的箭衣也开始熠熠生辉了,哎呀,晃眼了。”说着,十分配合的捂眼睛向后躲。

果然,如小弟一般,许浔之两眼有光,若是背后的尾巴显现,只怕摇的都看不清幻影了。

崔安若玩闹着没注意身后,眼看要一脚踏入身后的园圃里,许浔之手比脑快,拉着崔安若的手臂,把人带到身前,心有余悸道:“崔姑娘小心。”

周旁有经过的下人,一脸迷惑的看着他们。

崔安若也有些搞不懂,苗圃和石板砖间的高度差不过三指宽,不至于那么紧张吧。或许是许浔之还当她是个走路要人搀扶的瘸子,所以下意识的保护弱者。

如此一想,崔安若心中有了几分感激,拍拍许浔之的肩,道:“多谢你了。”

许浔之握着她的手腕,后知后觉的尴尬从脚底溢出来,眼神飘忽,很快看见了什么,道:“后面有朵小花,我怕你踩到。”

崔安若回头看去,果真有朵蓝色的花迎着微风摇曳,见花思及人,崔安若想到了一位喜爱穿蓝色衣裳的邻家阿姐,多年不见,不知道她现下如何。

-

崔安若和许浔之相处的很自然,或许是太熟悉对方的底细,所以纵然背过抱过靠近过,也从未生出一丝暧昧的气息。射箭场上,许浔之一上来就是高难度的——蒙眼射。

长箭拔出,弯弓拉开,黑色的布条遮住了他的眼睛,没遮住箭矢抵达红心的方向。砰的一声,箭中靶心,余音震颤。那一瞬,崔安若的心跳频率被影响了。

与幼时看到父亲射箭时的心情有所同,又有所不同。

许浔之摘下蒙眼布,与光芒一起进入眼睛的,还有走过来的崔安若。他都没看箭靶一眼,急不可耐的邀功道:“我是不是很厉害?”

“特别厉害,”崔安若高高举起大拇指,道:“你是这个。”

许浔之眨了眨眼,道:“那有没有奖励?”

成亲前,茶楼里,两人常常借着说书故事的剧情打赌,譬如姑娘会不会答应书生,仙女有没有回到天庭,孟婆到底喝没喝过孟婆汤。打赌的内容也很简单,输者答应赢家一件小事。

崔安若运气不好,没猜对过几次,总觉得故事不合理。但输了她也没赖账,因为许浔之的要求跟没有似的,他会让崔安若给他倒一杯茶,让崔安若给他诊脉,让崔安若拿他的一根头发绑绳结。顺手就能做。

她不知道,那些故事许浔之早就提前听了一遍。

“这次你想提什么要求?”崔安若问道。

许浔之道:“明日天晴,我们去城外放风筝,好不好?”那日没去成,他惦记了好些天。

“你想放风筝,好啊好啊,”崔安若答应道,“刚好岁年跟我说呢,明天是春分,想去田里挖点野苋菜,你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待会我告诉岁年,她肯定高兴。”

岁年岁年岁年,崔安若满脑子都是岁年,装不下别人啦。许浔之暗自郁闷了会,低垂着头,不情愿的“哦”了声。

“开心点,明天咱们吃春菜。”

许浔之大声的,“哦——”

-

崔安若看完射箭,跑回自己的院子里岁年长岁年短了,用完就丢,无情无义,许浔之暗暗的想。认识三个月半了,人家摔断的骨头都愈合了,为什么他的感情还是毫无进展?

话本里不是说,姑娘都喜欢读书人,他伪装了那么久崔安若没喜欢上,今日下决心打破后,崔安若也没点反应,不喜文也不喜武,那她喜欢什么。

岁年、医书……?

这两样都和许浔之不沾边,他在房间里踱步,倏然,瞥见柜子上的金盏,许浔之一拍掌,心道:钱,崔安若缺钱。但很多人都有钱,如何让崔安若只喜欢上他的钱呢,许浔之又陷入困境。

砰砰——

有人敲门,府里的下人不会无故打扰主子,许浔之怕是出了什么事,穿着里衣就去开门。

“我和岁年准备明天外出的行头呢,这会才收拾好。”崔安若站在门外,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许浔之的眼睛上,看到许浔之的眼睛有些奇怪,但进了屋里又恢复正常。或许是天色昏暗,她花了眼,崔安若没放在心上。

许浔之回去套了件外衫,转身时,瞥向镜中的自己,眼睛飞快眨了眨,才回头问道:“这么晚找我,可有重要的事?”

崔安若严肃的拉着许浔之坐下,往杯中倒了茶,双手捧起递过去,郑重其事道:“我想让你教我射箭。”

“射箭?”壶里的茶才烧好没多久,许浔之怕她烫到,赶紧接过来,心中免不得思虑一番,虽然教射箭可以拉近二人距离,但初学者少不了胳膊酸痛,掌中起泡,学下来很苦的。许浔之不想答应。

然而崔安若不按常理来,她笑着说,“你接了我的茶水就算答应了,我没有银钱付你,但可以多为你诊断几次,不收诊费,咱们也算公平交易。”

许浔之瞬间放下茶杯,往远推了推,问道:“你学射箭干什么?”

“技多不压身,学艺哪需要理由,”崔安若撑着下巴,小猫似的看向许浔之,道:“非要原因的话,你可以当成我上进心强,碰见厉害的总想学。”

这句话,崔安若和崔父说过,为的也是学箭。不过崔父没答应,他觉得崔安若这个性子如果学会射箭了,将来肯定会冲战场,所以崔父把她丢进行医队里,让她跟着师父学医术,说这样也不算辜负一腔热血。

许浔之迟迟不下定论。

崔安若以为他在纠结银钱,道:“我现在除了岁年什么都没有,总不能将一个大活人抵押给你吧?”她如此说,也是笃定了许浔之不会同意。

但没想到,许浔之忽然睁大了眼睛,道:“你为了跟我学箭,愿意放弃岁年?”如此之态,崔安若不太敢点头了。

许浔之却已深深陷入比赢了的幻境里,道:“我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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