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霁的脚步却未停,眼看着人就要出府门了,许尤毫不犹豫地跪下,“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做此选择并非下官意愿,却不得不如此,求王爷切勿归罪。”
褚霁笑了一下,“只盼许卿当真能够分辨,何谓忠奸,何谓善恶。”
许尤不敢抬头,一双眼盯着地面,他既已投向褚恒,若是首鼠两端,更会叫人生厌猜忌。
更何况自古以来立储无非立嫡立长,汝阴王虽然受宠势大,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褚恒好歹还占个长,所以他私心里还是觉得褚恒为太子的可能性更大些。
许尤的想法褚霁自然也清楚,他要的是心甘情愿地追随,而不是威逼利诱,所以他没有多说。
许尤不愿出来指证,他有的是办法把褚恒从阴暗的角落里拖出来,再如何也不过是只硕鼠罢了。
褚霁闭目坐在马车里,心思浮浮沉沉,随口说了句,“去春坊。”
车夫诶了两声,勒紧缰绳,掉转车头,往春坊那处去。
昔日声色犬马的销金窟,如今换了模样。
门楣上悬着新制的匾额,依旧题着“春坊”二字,只是入门后再无脂粉腻香扑面,只余下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气。
喧嚣的厅堂变得疏朗开阔,偏北处设了一方小小的矮台,台上铺着素色绒毯,只放一张古琴,旁置一柄琵琶。
此刻并无乐师,台前空置着几张蒲团,想是供人静听之处。朱漆剥落的柱子已经修补完善,地上铺设着干净的青砖,光可鉴人。
艳俗的纱幔珠帘尽数撤去,代之以半卷的玉帘,漏进几指缝的天光,前庭后院遍植翠竹,数丛秋菊,疏疏朗朗,别有野趣。
包间内的陈设亦极简素,一张花梨木的长案、几把圈椅散置其间,式样古朴。案上并无金玉俗物,只设素白瓷盏,壁上悬着几轴水墨山水、梅兰竹菊,笔意疏淡,一洗从前那些笔墨浓艳的春宫图卷。
几个青衣丫鬟,有原先就在春坊里头伺候的,也有新从牙婆手里采买来的,各个模样清秀出挑,发髻梳得齐整,只簪着玉簪,端着茶盘,步履轻悄地穿梭于桌椅之间,为几位文士添水奉茶。
这般疏淡清雅的氛围看似无趣,没想到在西京却颇为风靡,有人在此执卷默读,有的对弈手谈,也有两三知己围坐,低声品评着壁上字画,或细论茶汤火候。
认真说起来,丝竹管弦之声并非全无,只是并非从前那等淫词艳曲的喧闹,清越的琴音泠泠然如山泉漱石,反衬得这春坊愈发清幽。
“奴婢问王爷安。”
褚霁移目看去,是云裳身边的侍女春杏迎了出来,跟了云裳那么段日子,神态举止大方得体不少,“不必多礼,你家主子呢?”
春杏应道:“回王爷的话,姑娘一个时辰前出门了,并没有同奴婢说去了何处。”
褚霁挑眉,“今日午后可有人来?”
春杏瞪圆了眼,“王爷怎知,未时三刻有一自称是大皇子近侍的男子登门,与姑娘闭门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就离开了。”
褚恒?他的人找云裳做什么?褚霁颔首,“你家主子离开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倒是没发觉,不过奴婢瞧着姑娘是往燕平坊的方向去了,这倒是怪些,燕平坊如今人烟寥寥,姑娘去那做什么?”
燕平坊,昔日太尉府旧址,也曾是金壁香街的富贵之地,可惜太尉一党倾塌后,此处所居达官贵人或被牵连其中难逃覆灭,或是为避口舌搬去了别处,总之燕平坊很快寥落下来,只剩这些残垣断壁屹立在萧瑟寒风中。
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褚霁一言不发地转身朝外走去,车夫见状立刻有眼色地解了马车。
褚霁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那匹高头大马立刻撒开蹄子朝燕平坊的方向疾驰而去。
今天是李家人的祭日。
李府大门敞开,凋敝破败。
褚霁下马,毫不犹豫地跨进李府,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因此还算熟悉。
一股混合着草木泥土和雨水浸泡过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腐朽难闻。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开阔却又满目荒凉,光看此景,谁能想到这里曾是威名赫赫的太尉府,也曾门庭若市、车马喧嚣。
前院是几乎及膝的荒草,在风中瑟瑟摇曳,枯黄一片,淹没了原本平整的青石甬道。
太湖石爬满苔藓,后院几处精致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还在,却已残破不堪,雕花的窗棂朽坏断裂,黑洞洞地敞着,如同迟暮者失神的眼窝。
干涸的池塘底堆积着厚厚的淤泥和枯叶,风吹动的时候枯叶偶尔会发出嘶哑的声响。
昔日仆从如云、洒扫庭除的回廊,如今廊柱漆色斑驳,蛛网在檐角随风飘荡。
后院幽长的小径早已被疯长的杂草和厚厚的腐叶覆盖,难觅踪迹。
褚霁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李家正鼎盛时,宾客盈门,钟鸣鼎食;庭院中奇花异草争妍,曲水流觞雅集不断;仆役穿梭如织,灯火彻夜不息……
而哪怕显赫如斯,覆灭后也不过是被世人遗忘的一片废墟。
他放轻脚步,踩着厚厚的落叶和荒草,向庭院深处走去。
目光最终落在那株虬枝盘曲、却已大半枯死的老树下,暮色沉沉,勾勒出一个蜷缩在巨大枯树根旁的纤细身影。
女子抱着双膝,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仿佛已与这废墟融为一体。
风拂过她单薄的衣衫,掠过枯死的枝桠,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褚霁喉结滚动,松了口气,他静静地看着那道身影,心头竟也升起几分酸涩。
这满目疮痍的旧宅,全是她美好的旧日时光,天地之大,竟无一处是她的归所。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步,极其缓慢地,向那株老树走去。
足下枯叶碎裂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把整张脸埋在膝盖里,像是睡着了,脚上的一只绣鞋还不翼而飞,很少见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累了吗?”
李云裳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着红,一看便知道是刚哭过。
她现在还没有身份和立场祭拜李氏族人,所以每年的这天,她都会来到这棵大树下静静地待上一晚。
这里死的人太多,没有人敢进来。
李家人枉死十年有余,她却还没法给他们洗冤报仇,因此心头苦涩,灌了些酒,便独自来到此处。
云裳承认,在看到褚霁的时候,她心中多了几分安稳。
“哭了?”
“没有。”她半张脸又埋回膝盖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闻言,褚霁屈膝蹲在她面前,叹了口气,无奈道,“喝酒了?”
他看着她,接着问:“若是心情不好为何不来找本王,本王酒量不差,想喝多少都能陪着你喝……”
“王爷日理万机,再加上南厂所的事节外生枝,云裳不敢打搅。” 女子的声音闷闷的,还带了些鼻音。
小醉鬼不讲道理,还倒打一耙,他一忙完便来寻她,她倒好,自个喝醉了酒躲起来,叫他一阵后怕。
“若是还这般客气,本王可就要即日将你娶进王府了。做了夫妻,便不能这般客气了。”
“谁要做你的王妃?”云裳轻轻一推男子的肩膀,可惜他稳如泰山,晃都不晃一下,叫她泄气,“家仇未报,儿女情长于我而言太过奢侈……”
褚霁转了个身坐到云裳的身侧,长腿屈起,换了个话题,“沈平是受许尤指使,许尤得了褚恒的授意,可他不愿作证,只能另寻他法。”
云裳没应声,许尤这是表明了自己是大皇子一党的人,“他不愿意作证,那就逼他作证。他不识好歹,我们也不必顾忌他是陛下的人。”
“本王也是这个想法,此事就交给鸣渊去做,他多的是手段。”褚霁顿了一下,“王诚找你何事?”
“你去过春坊了,春杏同你说的吧。”
“褚恒若是找到你身上,只能证明你的身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康化必定会对你出手,因为除了你,没有人会对这件旧事揪着不放。”
云裳颔首,“王诚就是得了大皇子的吩咐来警告我收手的,再追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要对上的,不只是康化,还有褚恒,还有他们背后的势力,就连陛下,也说不准是什么态度……”
“本王不是摆设,势力也许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大,许你利用本王。”褚霁的手落在女子的后脑上:“回去吗?”
云裳也有些累了,乖巧地点点头。
褚霁扫了眼她丢了鞋的脚,问她:“醉成这样,鞋跑掉了都不知道,刚才有没有扭到?”
云裳朦朦的眼神落了过去,轻轻动了动脚,刚才心里太乱,脚的痛倒是被忽略了,也不遮掩,“脚踝有点疼,走不了了。”
褚霁直接将她拦腰抱起,突然的离地让云裳小小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揽住男人的脖子。
“不叫本王省心……日后若是想回来,只管跟本王说,不要一个人醉醺醺地缩在这,你打算这么待多久,待到明日?若是着了风寒怎么办……”
“褚霁,你好啰嗦……”
王爷表面黑脸,实际上心里躲起来呜呜呜呜, 又是被老婆嫌弃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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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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