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你来不是为她的事。”
“啊？”这下倒把松井干懵了，脱口而出道：“不为小月野的事你让我加班等到现在啊？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不全是。”黑部由纪夫把文件夹放至桌面签好字，之后手腕一转，刚好滑到松井面前。“她的事好解决，找你来是另一件事。”
“就一投诉信，又是亲笔手写又是电子版打印，生怕别人看不见你签名吧专务理事大人~”有着十几年交情的松井立马吐槽好友：“还说不是为了你女，由纪夫，天塌下来有你的嘴顶着……”
黑部则默许他吐槽，他打开电脑传给松井一个表格。“明天下班前填好里面的数据给我。”
松井点开名为年度JTA裁判委员会投诉处理汇总表，里面的数据覆盖范围让他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过，黑部下一秒转账发给裁委的项目奖金又让他坐了回来。松井仔细看了看数据需求，判断不出黑部到底要做什么，于是趁只有俩人在的时候凑近问：“搞什么啊，小朋友的事至于闹这么大？”
“我说了，不光是为她。”黑部看了看时间：“走吧，老地方，我请你。”
“我领了这么大的活哪有功夫让你请客，先记账。”
松井为人看似吊儿郎当奈何工作能力实在靠谱，否则这么重要的数据统计黑部绝不会让旁人代劳，眼下，他还有另几项重要的事需要在理事会前铺垫敲定，于是和松井约好明天去赛组委的时间后便各自离去。
松井回到四楼加班，而黑部则拿着一本包装精美的书籍敲响了三枝常务的办公室大门。
05.
5月6日.JTA总部.常务理事室
三枝常务的办公桌是一张低矮的榉木几案，桌面打磨得温润如玉，边缘却嵌着一道纤细的铜线——像是刻意保留的金融符号。电脑屏幕悬浮在案头，数据报表与浮世绘屏保交替闪烁，违和却又莫名和谐。
作为一个有市场运营和金融专业双加持背景的三枝野梨子，她的墙面上没有常见的K线图或业绩表，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小松美羽的《神兽》版画，金箔点缀的墨迹隐隐流动。角落里的备前烧花器斜插一枝残荷，枯败的弧度恰好与窗外的尖顶建筑形成对角。她起身时，手腕上那串古伊万里烧的珠串划过西装裙摆，发出清灵的脆响。
“请坐。”她指向自己对面的位置。茶壶里沸腾的是静冈的和红茶，茶托也是江户时代的漆器，金莳绘的松纹已被岁月磨得朦胧。
黑部还未开口，桌面的手机突然震动，她扫了一眼屏幕，指尖在蓝牙键盘上敲出几个数字。一瞬间，她的瞳孔里折射出精算师锐利的锋芒，“抱歉，招商那边需要立刻处理。”她微笑时，珍珠耳钉同AirPods和谐共存，“您不介意我同时听您说话吧？我能分清楚哪些是噪音，哪些是信号。”
黑部比了个请的手势后，也直截了当的打开电脑，把以专务理事室提名的议题文件转发给她。
三枝暂时还在听取对方的诉求，她瞥了眼议题名称便回复：“理事，您要做的这件事我一直给您留着预算，只要您能说动会长。您知道的，无论是您还是尾崎会长，我永远只站在能推动网球运动发展的那一边。”
“整个JTA都在这一边，三枝。会长以前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不过现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黑部把常务理事会中的第四个议题在系统中加签给了三枝。
也许所有人都会把黑部近期的举措同那位职业网球运动员的舆论事件联系起来，而三枝看到议题的瞬间，便知道她这次站在了对的这边。“放心，如果会议通过的话，我会认真履职承担责任，维护群体权益。”
黑部喜欢和聪明人交流，正如三枝所言，她分得清哪些是信号。见黑部起身要走，三枝反而叫住他。她一边和赞助谈判，一边给黑部倒茶，示意他稍等片刻。五分钟后，在上司的旁听下，她拿下了第十三个国际代言。
“黑部……理事，”三枝摘下耳机，由于工作习惯，她几乎从不直呼黑部的姓名：“月野选手的事您怎么考虑的，尤尼克斯那边一直在追问，我总不表态只能趋于被动。”
“还没联系上她……？”
黑部理事一向计划周密，执行果断，三枝知道他一定还有备选计划。
“尤尼克斯那边什么意思。”
“对方代表都找我约您两次了，明确表达希望月野选手能改变心意，毕竟一直是长期合作，更何况这次新推出的《妖刀》系列球拍可是为她量身打造，临放市售换代言人，他们也不好办，双方都为难的事。”
“发布会预计定在什么时候？”
“我建议尽快，无论从公关角度还是市场本身考虑，她这事关注度太高了，已经有人注意到她的球拍问题，尤尼克斯那边卡在这个节点也挺棘手。”
“违约金方面？”
“对方代表直接拍板说只要月野选手改变心意不退役，他们品牌方绝不追究责任，甚至在让法务准备维护代言人声明。但如果月野选手坚持退役，违约金按合同约定，但可以协商。对方姿态放这么低我都给不了确切答复，反倒让我非常被动。”
黑部收集完全部信息后点了点头，他把包装精美的书籍搁到三枝面前。
“这件事你费心了。英文原版书，美国淘到的，我想你会感兴趣。”
三枝手法细致地拆开包装，看着这本《Dead Zones》的简介——一部聚焦海洋生态危机的科学著作，揭示了海洋"死亡区"（Dead Zones）的成因、影响及应对策略。她的确感兴趣，不过，三枝似是苦笑似是讥讽道：
“看来公关灾难的这把火终于烧到您身上了。”
“他是会长，我不能随便越界，三枝。”
“那为什么突然又开始推动那件事？”
“因为他们越界了。”
06.
5月7日.有明网球中心.JTA江东区分部会议楼
次日，黑部单独见过律师后，和松井一同前往江东分部。
全日本锦标赛由JTA的竞技部主办（赛组委），而竞技部一直是由专务理事直接管理，因此负责人荒若深谙理事的工作风格，早在接到松井常务的电话前就调出了比赛的完整录像，以供协会和律师取证。
结果没想到理事一行人十点准时到场，录像却看到了接近12点。
“部长，我记得那场比赛也就20分钟左右吧？理事……理事怎么看这么久啊？”竞技部新来的年轻员工战战兢兢，生怕是哪个环节没做好。
“别紧张，跟你没关系。”荒若在黑部手下做事七年，虽然理事平时不与人亲近，但要是完全揣摩不到上司的想法也是不可能的事，何况三年前，理事为某个选手启动辞职流程，要去关东省队执教的事闹得协会动荡不安，最终还是在会长的协调和劝说下才压下来。（专务理事和常务理事不得兼任需要现场指导的教练职务，但可以担任顾问、经纪人、指导等职位。原著中黑部由纪夫为U17战略指导。）
其实某些方面荒若能理解久保川的失误，起初，他也以为报名选手只是和月野遥同名同姓而已，不过他跟了黑部这么多年，早就被他的工作态度影响，认为不论是不是职业选手都应该被公正对待，如若遭遇不公，协会有责任和义务维护其权益，不该消极怠慢。
而自从两年前被会长亲自扶持升任常务的久保川将彦上位后，从三枝常务处接管了公关部、同时担任公关部负责人，此后公关部运营急转直下，屡次闹出乌龙。不过，网球在日本本土热度并不算高，像这种闹上热搜的事确实很少见。
据公关部同事透露，事发当天，久保川将彦在家喝个烂醉不说，第二天闹上热搜后公关部的员工一个个都坐不住了，可负责人不批谁也不敢用官方的号直接发声明，因为久保川最看重的就是等级机制和流程，谁也不敢为了月野丢了自己的饭碗，可放任舆情不处理将来追究下来也是失职。两头为难之际，老资历们决定兵分两路，一边拟好声明，一边去登门请示久保川。结果声明都拟好三版了，上门请示久保川的实习生却被他的‘女友’给轰出了门。
情急之下，老资历们让实习生去找理事的专职秘书青園基词，通过聊天的方式侧面试探领导层的意思。青園基词岁年长她几岁，但跟她参加过同期培训，进入网协工作后偶有业务对接，有时也会请教他的意见。结果她刚说完，青園脸色都变了，赶紧点开手机之后对她说了声抱歉就一路跑回办公室了。
实习生这一转述，老资历们算是摸清了道，合着远在海外的理事根本不知情，也就是说另外两位常务也都在隔岸观火，没有打算管这事的意思。松井常务那时正在走繁杂的任□□程，又要交接裁委的工作，一时忙不开没关注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三枝常务静观其变的态度就值得细品了，毕竟三年前，由黑部理事发起的重大改革方案被搁置后，协会唯一的分工调整就是把公关部分管权移交给了久保川。
市场和公关本就息息相关，若是久保川将彦的工作能力与该职位匹配，三枝也不会为了区区分管权斗争，可他的工作能力几乎可以说有目共睹。上位前，久保川至少还装一下，工作中不出大彩但也绝不出纰漏，同会长一样是个保守派。可上位后他不知是飘了还是耍一时领导威风，一通瞎操作给商务部的赞助和招商惹了一堆烂摊子，这一下相当于砍断三枝一条腿，可会长将她的建议视作对自己任免的不满，以久保川是传播学专业出身为由，黑部又把财务大权从总务部中剥离划给她分管，三枝这才无从分辨。
荒若身后跟着竞技部一行人站在楼道里，他望向长廊的尽头。看来网协内部马上就会同今天的天气一般，烟云飞渡，骤雨欲来啊……
07.
5月12日.JTA总部.理事会
黑部由纪夫踏入会议室时，空气骤然凝固。
长桌尽头，会长尾崎一雄正半靠着落地窗和官员们闲聊，外套还沾着南半球秋季的风霜，他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疲惫，像是某种无声的威压。两侧坐席已满，常务理事们神色各异，松井叼着笔帽翻看数据表，三枝指尖轻敲茶托，久保川则攥着议题面单指节泛白。而监事在认真履行职责，仔细审阅今天的议案。
黑部落座，青園基词递上最后一份文件。
“人到齐了，” 尾崎的声音像钝刀刮过冰面：“开始吧。”
尾崎早在墨尔本的时候就看过今天的议题了，他很清楚黑部特意卡着点到场参会，就是没打算给他留协商的空间。这段时间他作为日本网球运动的最高行政代表前往墨尔本开ITF全球大会，研讨年底U17世界赛的赛事规划和巡回赛合作。这些会黑部本应同行出席，但他们三年前达成协议，黑部作为战略指导带比赛期间，这些没有实际推进的碰头会就由尾崎代表参会，而黑部身为赛事总监则主抓职业巡回赛。一直以来二人分工明确，相互互补，这是尾崎职业生涯以来遇到的最适合自己的工作搭子。但唯独在一件事上，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改革。
他承认黑部由纪夫的能力和事业心，明白他所说的引入鹰眼系统和电子司线能加快这项运动的发展，可改革同样意味着推翻过往所有的既定模式，这其中面临的风险和不确定因素太多了。黑部还年轻，他的职场生涯绝对远不止如此，可尾崎没几年就退休了，他不止一次私下向黑部表达过只想安稳下马的意愿，等他退休后黑部要么高升，要么至少会坐在他这个一把手的位置，到时候他想怎么发展都由他自己决定。
三年前黑部最终以兼职去职业队做战略指导为交换条件，默认了暂时停滞改革方案的推进，尾崎知道他一直没有真正停止过推动这件事的想法，但三年来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契机重提，直到这个被他亲手扶持上位的久保川捅了通天的篓子……
月野遥事件热搜挂到第二天，网协连官方介入调查的声明都没发一个，别说黑部压不住火，就连尾崎自己都觉得离谱，他明白黑部没有在第一时间发难已经是给自己留时间和面子了，于是尾崎赶紧在参会中途就给久保川打电话，久保川一直不接电话，尾崎直接让秘书去敲门，结果看到他和他的女友正风花雪月。如果事态到此也就罢了，自己还能强行保他，回来一问公关部，人家各个手握一份声明，提交流程后全卡在负责人没批，上门去请示还遭其女友谩骂，说人家月野遥是过气的前职业选手，这不光踩在黑部的雷区，这种人尾崎也不敢继续重用。
可毕竟久保川从毕业就在自己手下工作，这么多年的师徒情他无论如何也要给久保川一个体面。就在尾崎没想好后续解决方案的时候，黑部提请召开年度第三次董事会的议题就发到了他邮箱。
尾崎看着和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议题面单：
一、关于近期在全日本锦标赛的判罚争议调查结果声明及舆情发布方案的议题
——汇报部门：裁判委员会、竞技部、总务部（法务）、公关部
附件：1.【完整版比赛视频】
2.《关于近期在全日本锦标赛的判罚争议调查结果声明》
3.《拟向赛组委出具协助调查视频来源的函》
4.《关于针对近期在全日本锦标赛中损害运动员名誉权的民事诉讼》
二、关于修订《网球裁判培训准则》的议题
——汇报部门：裁判委员会
附件：1.《新增裁判评审标准准则》
2.新增考核体系《性别平等意识测试》
三、关于在JTA官网发布《关于规范青少年赛事执裁标准的通知》的议题
——汇报部门：总务部、公关部
附件：1.《关于规范青少年赛事执裁标准的通知》
2.《新增裁判评审标准准则》
3.新增考核体系《性别平等意识测试》
四、关于设立女性运动员维权快速响应小组的议题
——汇报部门：总务部、裁判委员会
附件：1.《年度JTA裁判委员会投诉处理汇总表》
2.《女性运动员维权快速响应小组组长推荐候选人》
五、关于启动在关东地区试点鹰眼系统及电子司线的议题
——汇报部门：专务理事室
附件：1.《国际网协发布计划全球引用电子判罚系统的通知》
2.《鹰眼系统及电子司线可行性调查报告》
3.《供应商、赞助商背调报告》
4.《未来应用场景及预算支出数据分析》
5.《可申报相关财务补贴的政策汇总》
6.《关于赛事、裁判相关岗位调配方案》
六、关于召开20xx年第四次新闻发布会的议题
——汇报部门：总务部、公关部
附件：1.《20xx年JTA第四次新闻发布会议程》
2.《发布会致辞通稿》
3.《发布会Q&A预案》
4.《拟邀请主流媒体名单》
唯独第六个关于人事任免和调整理事会分工的议题被替换成新闻发布会，尾崎明白这既是逼宫也是退让，黑部由纪夫向来如此筹谋得当。
“各位常务暂请稍候，我和黑部理事单独聊两句。”
尾崎说完，各位理事散去，整间会议室只有同排并行而坐的两人。
“由纪夫，这些事我都同意。时隔三年你的方案更成熟了，从关东局部试点启动，既考虑了预算还列了申报补贴保底，彻底解决了我的担忧。不到一周时间能把六项议案都细化到如此地步，我没理由不同意。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黑部仍未正视尾崎，因为他很清楚会长接下来的说辞。
“撤回你的辞职申请，那封邮件我当没看过。”尾崎稀才地看向他：“另外，分工的议题下周过会吧，久保川的事我来找他谈，但召开发布会在即，这时候有重大人事调整对外传递的信号不好，等月野事件风波过去在对外发通知。公关部就交回给三枝分管吧，财务回总务，还是你直接管理。至于久保川，毕竟他从踏入职场就在我手下做事，给他挂个虚职，就当给我个面子。”
“会长，辞职的事我决定了，并且希望尽快启动尽调和审计程序，之后调任关东省队及U17国家队任职。”
“你为那孩子今天上会的议题我都同意。但是，由纪夫，她自己都申请退役了，你到底在执着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的申请书你到现在还没签。”
“会长，今天的第三个议题，您应该是最近舟车劳顿，没听得仔细，您来看下这组数据。”黑部操控电脑页面调出第三个议题的附件。附件是近两年来裁判委员会投诉处理汇总表，清晰罗列着男女选手、男女裁判的投诉与被投诉数量、占比和较往年的涨幅变化，以及简短清晰的分析报告。
“抛开父权社会制度不谈，这组数据中最该引起我们注意的这几条：女选手投诉男性裁判107件，占全年总投诉量的77%，其中涉及言语态度问题64件，证据不足驳回63件，唯一成功的就是近期这件。首先这的确是我的失职，这两年我一直更侧重于本部强化（国家队）、国际事务和职业巡回赛，疏于对国内青少年赛事的关注和管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敢相信一个裁判竟然当众称呼选手为大小姐，甚至用更多污秽的词去攻击女性选手，那么试问，如果我们国家的青少年选手无论男女，在这种大环境下能培养出几个优秀并保持身心健康的运动员呢？”
“是，你说的都对，所以我才同意成立女性运动员维权快速响应小组，也同意三枝担任组长的议题。可这跟你非要辞职有什么关系？你去了省队去了U17这些事就都不发生了？”
“这边的事我都处理完了，省队和U17……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要回去看看。她究竟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
“还是为她，由纪夫，三年前我们就在这个会议室，你说能改变网坛格局的人出现了，说什么也要辞职去专门带她训练，既然你今天还是做同样的决定，那我也给你同样的回复，我不同意你离职，你要去省队还是国家队执教你自行安排就好，本来专务理事不能兼任教练职务也只是为了防止某一方权力过大，你为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甘居幕后这么多年，我想完全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如果有，到时候我来出面解决。”尾崎走到黑部面前，“这样你都不接受的话，你就得承认对那孩子有私心。”
“我当然有。”黑部今天第一次起身同尾崎平视，“一个十五岁就拿下美网青少年大满贯、ITF世界排名第一的选手，以那样极端的方式要求退役，一雄，我必须要知道她的背后发生了什么。这关乎到整个青训营基地乃至U17本部的环境问题，这并非小事啊。”
“可人家见你吗？”
尾崎这话直戳肺管。
“堂堂赛事总监，前天亲自去关东赛给她站台背书，还给人学校做指导，结果人家全程面儿都没露。久保川的事传出去不好听，你也没比他差哪去。怎么，你们嫌JTA最近闹得笑话不够多？由纪夫，这事你先放一放，明天开完发布会后找个时间，咱俩碰一下年底U17世界赛的事。”
08.
5月13日.JTA总部.专务理事室
发布会顺利召开后，尾崎约了黑部晚饭时间聊世界赛的推进情况。黑部则延续以往的低调习惯婉拒出席发布会，留在JTA接待尤尼克斯的代表。尽管洽谈比想象中顺利，对方离开时，东京都已是华灯初上。
JTA总部虽设立在新宿区，但明治神宫前的街区却因宫廷旧址而显得十分肃穆，除了国立竞技场举办大型赛事时，这里是听不到任何喧嚣的闹中取静之地。
这次临时回国，所有繁杂事务的推进都逐渐明朗，除了那个孩子……
黑部难得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他从不加冰，喜欢品味烟熏的醇厚裹挟辛辣过喉的过程，品级越高的威士忌烟熏的醇厚越能包住烈酒的辛辣，但黑部喜欢辛辣引起感官的刺激，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允许自己在清醒与沉沦之中游荡。
三杯过后，他以从未示众的姿态，随性地倚坐在窗边，酒精抑制了少许偏头痛，历史悠久的建筑物在酒精的迷醉下竟然跳跃回年轻人在街道开趴的马德里。
八天前，他和斋藤在酒店阳台聊天的内容和大街上唱歌跳舞的反差感令黑部记忆犹新。那时的对话信息量太大，反而压不住热情的西班牙乐曲，而此刻，在这个场景下凝神思考则恰恰刚好。
11岁。他第一次见月野遥的那天，她被青训营的教练派来给大队员送十把备用球拍。那天队员们在训练中失误过多，他一直沉默不语，以至于整个球馆的气压极低。就在小月野跑进场边之际，队员由于紧张打翻了球框，球尽数散落到她脚边。
不知是谁下意识喊出地“小心”。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很多人，包括他自己。他仍然记得那张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不符合她年纪的沉着，面对突发情况，片刻的反应之后便是一个跨步，在空中寻找到球体之间最大的间隙处，落地后让腿部自然向两次延展滑开，下降重心保持平衡的同时，将球推落到远离自身的位置，创造出更多的落脚空间。顶级的条件反射、对肢体的绝对掌控、动态视觉的瞬间判断，脚步韧带的绝对支撑，黑部几乎是瞬间开口想问她名字，奈何小姑娘把拍子放到场边椅子上就跑了。
不过那时她尚还年幼，无论如何也要先熬过体能和身体素质的训练周期，这个过程中会淘汰非常多的选手，甚至包括天赋极高的人。然而，仅仅时隔不到两年，他回东京观看省队选拔赛，决赛才见到了这个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小队员。就当所有人都震惊在她开出修罗道技能的时候，黑部还发现她看似不成体系的战术背后，实则全是她以自己对战术的理解而自创的套路组合。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能有战术意识，引导对手打出自己想要的球了。
月野遥。他看着计分板上的名字，转天就回JTA提了离职审批流程。三年间除了必须回JTA主持ATP、WTA的职业巡回赛事工作数月外，他近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专门带她训练。去年巡回赛也打得相当出色，不过因为过敏让她提前终止赛程回队做理疗训练，左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突然非要退役。
她说不练了的那天黑部正好从海外带比赛回来，他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于是用尽方式方法试图和她沟通，可她坐那两个小时一个字都没回，他只能先让她回家休息。黑部百思不得其解，最近这三个月他只要在国内，就会用不同方式试图和她交流，结果人家手段也不软，从沉默不言到闭门不见，以那么极端的行为方式‘告知’他就算死也不要回去。
黑部不是个遇到问题满世界到处问的性格，一方面间接信息会与真相有偏差，除非身边有非常信任的人，所以他问了斋藤，三个月前与月野的沟通情况。结果斋藤一脸懵地说：“连你都劝不住，我以为到我就是走个流程~”
就在黑部想把他从阳台上无礼地踹下去时，斋藤忽然一改往日的随性，他双手搭在栏杆望向远方，正声道：“黑部，从人性和心理学角度来说，所有看似突兀且重大的决定，绝对不是当时当下做出的，而是积压已久的爆发。”
“而且这件事中你有没有发觉最奇怪的点。”斋藤微微侧头：“你家小朋友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怕’过你？‘怕’到要回避。”
斋藤的话让黑部陷入深思，他要的就是不同视角的信息差。
“视频我看了，那绝不是月的反应速度，就这种强度的比赛，她发球时左手小臂却在发抖。还有你说的这些事，也许不是她不想和你沟通，是她生理性不能沟通了。黑部，既然今天你问我，那我给你一个我的看法，也许很抽象，目前也没有事实依据，但我觉得，她在自救。”
黑部猛地把第四杯酒一饮而尽，他终于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取出放了3个月的退役申请书。
两下干脆利落地敲门声，是秘书青園的习惯，黑部没抬头就说了句“进”。看到没人进来黑部以为自己喝酒后嗓音沙哑，于是微微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他依旧没抬头，此刻他正在集中全部的注意力逼自己签了她的退役申请，可就在落笔签名的最后一刻，一只手忽然闯入，握住他的手并推开，笔触从签名处毫无规律的延伸出去，扭曲的线条就像他压抑已久的情绪波动。偏她还不知适可而止，指甲越来越用力地刺进他握笔的手背，宣泄着不满的同时，眼泪还连串地滑落他的手背，印在他扭曲的签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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