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等端午坐在离京七十公里的破庙里回魂时,已经记不清三天前从张府一路逃命南下的过程了。

透过破碎的瓦片,月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照出一片模糊的光影。

端午此刻身上并不比那高高在上却颜色斑驳的神像好多少,一路不知饥渴,虽然累得脑子都转不动了,但是黑夜总是壮人胆,让人无尽的释放久憋的情绪。

端午想,自己的胆子从接过夫人怀中小少爷那刻就大了起来,不然怎么一个手无寸铁毫无招架之力的女人敢带着一个才五个月大的罪臣之子,东奔西逃躲开了官府的搜捕。

虽然不知道到底走到哪里才能停下,但十岁那年灾荒,爹娘最后告诉端午的话,人要活下去,就要一直往前走,才支撑着端午没有倒下去。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在这破庙好不容易歇口气的端午,为了不引起当地人的注意,天刚蒙蒙亮就收拾准备离开了。看着这一个包袱都装不满的东西,端午有些后悔几天前慌忙逃命的时候没有绕两步远,去搜罗一圈再走。

其实那时搜家的官兵才刚到府门,等到后院应该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端午也不是想趁火打劫,逃命前那个晚上夫人慌张从手上卸下来塞她怀里的镯子,端午在第二天就找了个不起眼的当铺,只当了三十两银子。

那镯子打端午进府起,就见夫人戴着,定是值不少银子。

可现下顾着逃命,手里有点银钱吃喝救急就行,太多也容易被贼惦记。端午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起码自己还活着,活着就能活下去。

只是想到恐怕三天前就已经丧命的老爷夫人,就心有余悸。虽然端午不懂府里的大小事情,平常只是在夫人房里做最末等的洒扫丫头,这府里的荣光也不期待有一天能照在自己身上。

等每月月银下来时,再数数自己小匣子里越攒越多的银子,才是最开心的事情。

平日里夫人对待下人,从不打骂,出手也大方阔绰,过年过节赏的银子总是这府里头一等。

只是没人想到变故来得这般快。

端午看着怀里熟睡的小少爷,眉眼依稀可见有几份夫人的影子。

虽是叹老天无常,临走前端午还是吸取了教训,在这破庙搜罗了一圈才离开。最后在供桌下找到了一截早已泛白无人要的破布,多洗几遍哪天总有用处,端午也不嫌弃的拿走了。

漫无天日地走了一上午,端午饿了就摘野果充饥,渴了就到河里喝水。

虽然在府里近十年,吃的用的并不比那小富之家差,但是端午觉得自己从十岁一路要饭到京城起,这世上就没有难过的日子了。

只是小少爷毕竟还小,跟着端午一路乞丐似的奔波,吃的都是买的干粮加水煮出来的糊糊,面色已经不见往日红润,人也经常哭闹。

端午咬咬牙,一路哄着,加快了脚步。直到来到一个群山环绕,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的村子时,才松了口气。

路过几家都是没人在,只有一家住着一个既看不清也听不清的老媪。

许是又瞎又聋,端午一知半解的从这老媪口中得知,家中只剩这老媪一人,以前有个儿子,多年前打仗征兵走后就再也没了音讯,后来相依为命的老汉也走了,就剩下这老媪一人苦守着日子。

端午便安心在这老媪家偏房搭了个床暂住了下来。

安定下来,端午突然好似卸了全身力气,这一晚竟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醒来时,还未回想起自己这是在哪,惊坐起,左右环顾却已经不见了小少爷的身影。

刚心焦的走出房门,就见这家老媪正拿着蒲扇给睡在摇椅里的小少爷扇风。这山里虽清凉,可一入夏就蚊虫多。这一路上,细皮嫩肉的小少爷身上已经被咬了好几处,端午也无可奈何防不胜防。

“奶奶,家里有什么要干的活?”端午怕老媪听不见,凑到她耳边大声地问。

老媪瞧见端午起来了,也不知听没听清,摆摆手,指着厨房,只是叫端午先填饱肚子。端午其实一起来就听到肚子饿的咕咕叫了,虽这老媪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但端午也不好意思白吃白喝人家的,只能看看家里有什么活自己能干。

见这老媪一点也不嫌弃自己,端午这颗从逃命起就一直悬而不决的心慢慢平定了下来。

在这村里住了几天,有时候也能见上这村里其他人几面,他们大多诧异这大山里突然冒出的端午。

只是问老媪也如鸡同鸭讲,说话听不清,比划看不见,实在费力气。

又见老媪像对待自己孙儿搬照顾着端午带来的孩子,不像是来历不明的外地人,便也信了端午因家里遭灾死了丈夫爹娘才迫不得已投奔素未谋面的姑婆的托词。

端午就在这名叫罗家村的地方扎根下来了,打听到罗家村人迹罕至,连县衙都至少得走几十里山路的,留在村子里甚至有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县衙的时候,心里松了一口气。

离京城这么远,谁又知道当初张府居然还在这世上留下来一个血脉呢,端午看着远处已经摇摇晃晃扶着小木车叮叮当当能走路的小少爷想。

“娘~”奶声奶气的叫唤从小少爷嘴里发出,看见端午,小少爷立马露出笑容,又有些委屈,早上起来就不见端午了。

“平哥儿,”端午好似心塌陷了一角,擦擦手,连忙上前一把把平哥抱在怀里。

刚出府时,虽然一路都在逃命,但是端午想的还是等这场风波过去了,就带着平哥儿回到京城。毕竟那还有平哥儿的亲人,这一路奔波就为报答老爷夫人当年灾荒年的救命之恩。

等到了京城,把平哥儿平平安安交给张家族亲,自己还是寻一份活计,继续赞银子。

但是在罗家村等着等着,就等到了平哥儿牙牙学语的时候。村里人虽不多,但端午还是不敢冒险,于是教着平哥儿叫自己娘。

一开始端午也不好意思,在端午心里,自己始终是那个不被人关注的末等丫鬟,虽张家已今时不同往日,但既无生恩,也就担不起小少爷这一声娘。

后来叫的次数多了,端午这份赧涩也就收起了,只是还是在心里告诫自己,总有一天,还是要让平哥儿回去认祖归宗。

等平哥长到两岁的时候,相依为命的老媪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临走前,老媪拉着端午的手,嘴巴微动,却还是一句话也没留下。端午握着老媪逐渐僵硬的枯老如树干般的手,泣不成声。要不是老媪收留,端午还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端午请来村里的人,替老媪办了身后事。

村里少了一个人足不出户的老媪,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勤恳恳也只是勉强糊口。

虽然这村里人不常到县里,但端午不同,虽然山路难走,还是隔几月就到县里一趟。

其他人问起便只是解释说想打听打听家乡现况如何。不需要再多余的解释,想到端午的身世,村民们也大都感叹一句世事无常便各自忙活去了。

其实端午是想打听京城张家的近况如何,只是可能天高路远,也或许张家只是满京贵人中不起眼的一小户而已,去了几次,都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原本以为平静的日子就该这么日复一日的过去,在端午又不死心的去县里时,却遇到一行着装与众不同的人。

迎面看着人高马大的一群人都配着刀,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端午忽然心跳的厉害,好似又回到了几年前被抄家的张府。于是赶忙牵起平哥儿的手,脚步加快,经过为首的那人时,端午更是胆战心惊。一手牵着平哥儿,一手护住平哥儿的头,紧紧地贴着自己,快速的路过。

远远的走出去几里路,悄悄回头,再看不见那群人踪影时,端午才敢慢慢放开一直护着平哥儿后脑勺的手,只是另一手还是紧紧牵着,生怕一松手,平哥儿就会不见。

·

“主子,可是有何不妥的地方?”卫竹察觉到刚那对母子经过时,王爷微微侧目撇了一眼,回头确认了并无异样,才低声问出。

“无事。”

到了驿站,卫几行本正和李路商谈,沉默间却忽然叫来卫竹,“白日那对母子去查查来历。”

卫竹领了命令,便退了出去。

李路却是疑惑,“什么母子?”白日他待在驿站,不知卫几行说的母子二人究竟是打哪冒出来的。

“先查清楚了再说,”卫几行不欲多说。

回来路上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起其中怪异之处,脑中万千个念头闪过,却好像风过无痕,怎么也抓不住重点。但与生俱来的敏感,令卫几行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同。

那女子慌张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按理说遇见官差紧张是正常,但如此慌张在这人群中便显得有些不同,而且怀中那小儿,虽是匆匆一瞥,竟是觉得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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