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本不是信佛之人，心无所向，志趣不存。
闻着周身缭绕不绝弥久不散的浓郁的香火味，竟颇为让人心神安定。
一路跟随寺中小沙弥，迂回曲折，才到了净禅寺前。远远地，只瞧见殿内暗黑一片，瞧不出真伪来。走进了，才深觉佛家庄严，高大的金身佛像矗立在眼前，让人不觉肃穆噤声。
端午挺直着背，跪在殿内蒲团上，双手合十，头颅微抬，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神佛，分毫不眨。
随即又闭上眼安静的祈福。
佛祖在上，皇恩浩荡，民妇祈愿天下太平，百姓乐业。
默念完，俯身三拜。
起身继续。
夫人，若是您在天有灵，希望您保佑平哥儿平平安安，这辈子不求功名与禄，但求富泽安康。
念完再次俯身三拜。
再睁开眼，却见前侧卫几行只是直直的挺跪在地上，并未见任何许愿的打算。
端午看的有些愣怔。
“端午。”低沉的嗓音悠悠从前方传来。
“奴婢在。”虽是明知他看不见，但她还是下意识的俯身听教。
“你说，什么是佛？”
端午趴在地上，看着地砖上繁复而无章的纹理，甫一听这话，脑子空白了几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他好似也不强求答案，像是无心之问，又好像呢喃自语。
又问，“你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果真？”
端午想了想，答，“王爷所问以奴婢之能，恐无法为王爷解忧。”停顿稍许，看着身前宽厚挺拔的背脊，平静道，“但以奴婢愚见，善报未报，只是时候未到。”
此话一出，惹得卫几行回头打量。
端午看着他饶有兴致，一副有趣的眼神，不由得紧闭着唇，未再吭声。
“你说的对。”
从未被如此直白的肯定的端午发觉脸烫烫的，一时低头不语。
也不知被打量了多久，才听到他又说，“方才可有诚心礼佛？”
“广教寺难得来一趟，此处祈福必应，灵验昭昭。”
“奴婢心中所愿已禀明佛祖，若是上天有灵，定如王爷所说，灵验昭昭。”端午恢复平静，抬眼看着殿内巍峨金佛，内心一片澄净。
卫几行无声地看着面前女子，闻言心中了然，也不再多问。随即撩了袍子，徐徐起身，“起来吧，该回去了。”
两人从殿内走出来时，霎时看见遥远的天际线上，一轮朝阳正在缓缓升起，金光普照大地。突然世间万物突然好似也随着这轮初阳，鲜活了起来，开始变得吵闹，叽喳声，交谈声，清扫声不绝于耳。
站在殿门口，就宛如接受万神洗礼。
端午深深地呼吸这充满禅香的味道，一种畅快淋漓的清爽从头至脚，宛若脱胎换骨。
但很快这种清宁被一熟悉的嗓音打破。
“仲远。”
端午转头看着不远处盈盈走近的女子，正是当日寻她见面的魏国公家小姐徐静云。
她低垂着头，隔着卫几行俯身礼拜。
徐静云眼神只从她身上扫过一眼，很快挪开了。
“今日怎地如此碰巧。”她面露微笑冲着卫几行。
“确是恰巧，近日风寒料峭，你怎也会来此？”
“年关将至，不过是照常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顺便，”她眼睛轱辘转了一圈，神波流转，却端庄自持，竟也怡然，十分灵动。
“顺便祈求来年能寻得如意郎君，情投意合，白头偕老。”说完，木讷如端午都察觉两人此时周身气氛奇怪。
“那本王便预祝你所愿皆所求。”卫几行却好似没事人未察觉她话中有话的曲意，顺嘴接过她的话。
不过，此话一出，徐静云原本笑意盈盈的面目也卸了下来，一时两人间的气氛更为凝固。
“臣女也祝王爷早日觅得良人，省得太后担忧操心。”她复又咧着灿烂的笑，冲着他，却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说完，还略微抬眼，透过卫几行，瞄了眼身后的端午。
感受到这目光不善，端午瑟瑟发抖，不明白这二人为何见面就掐。又生怕两人的怒火波及到自己，不露痕迹地退后两步。
“这到不必静云操心，心意本王心领了。本王还有事，先行一步。”说罢，卫几行也不再看她的脸色，甩袖阔步离去。
等端午气喘吁吁地就要跟上他的步伐时，他却忽然站定，而后转身。
阴森森的看着怯怯靠近的端午，“你很怕她？”
端午一听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连忙摆手，“王爷误会了，奴婢是怕徐小姐误会。”
“误会什么？”他靠近她一步，微低着头，目露不善。
端午被问的头皮一紧，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说话！”头顶传来可以压低嗓音的两字，显然带着莫名的怒火。
“奴婢不知……”端午眼睛乱瞟，就是不敢直视眼前之人。
“不知那你怕什么。”
“端午，你给本王听好了。”他忽然又靠近一小步，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端午想退却又不敢退，察觉到他喷出的气息正好像火焰般灼烧着她的头皮，刺得她瑟瑟缩缩。
卫几行看着眼前一遇到问题就想着如何躲避的女子，心中不爽，压抑着怒火，“以后凡是在本王面前，不管是谁，给我挺直了背做人！若是再让本王瞧见你那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就把你给卖了，让你这辈子都挺不直脊梁。”
他重重的吐出“卖了”两字，看到端午头垂得更低了，心中怒气才好似微微消散。
“若是行得正坐得端，为何要怕！”
“该怕的应是他人。”
说完，才转身疾步离去。
徒留端午微张着嘴，一脸讶然地看着他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
回到禅房，卫几行仰头灌了满杯茶水，又在屋里一人踱步转了半天，心中郁气才慢慢沉寂。
方才在殿门口，无意间瞥见端午一副喏喏的样子，他不知为何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又被徐静云话中有话地暗中嘲讽，心中怒火更是激起千层高，他卫几行自打出生以来，何时受过这番气，从来只有他呛别人的份，哪曾想有一层，竟也会受别人的气。
可惜他如今受制于人，纵使有千般万般理由，也只得忍气吞声受着，不能反驳一句。
而这源头，还在这怯懦的女子身上，更为要紧的是，她还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
行到半路，他竟是越想越气，实在忍不住转身将她呵责连带威胁一番。看见她惊然，又不敢不从的样子，才觉得胸中郁然稍释。
门外卫竹看着主子独自一人从外回来，大步流星，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可怕气息，一时也踌躇不敢上前触霉头。
心中更是哗然，许久未见王爷如此生气了，不知是何事竟能如此挑拨王爷的心情。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刚收到的密报，权衡利弊思考了片刻，觉得此时实非禀报的好时候，连他这般贴身伺候的人，也多年少见王爷动怒。
于是悄无声息地退下，不敢打扰。
这厢卫几行独自一人生着闷气，另一端，端午瞧见卫几行的身影消失在墙角，愣神片刻，才准备跟上，打道回厢房。
却忽地，一直素白的手突然伸出来，将她拦下。
她先是一惊，赫然转头，却又见徐静云微笑着的面孔，难免怵然。
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顿时又想起卫几行才说过的话，只能强撑着，壮着胆子，努力做出一副无畏的情绪，面对来意不善的徐静云。
“徐小姐。”
“知道我为何找你吗？”她看着眼前温温和和，娟秀可人的女子，细细打量着。秀丽有余，娇俏不足，那双勉强还看得上眼的双眸倒是添了几分灵动，但也只是几分。
很快，她得出结论。京中贵女甚多，个个端庄美丽，仪态大方，珠围翠绕，煞是养眼。
但偶尔过眼见了这般平淡的人，到还能挖掘出几分与众不同来。
徐静云仔细地打量着端午，目光好似要把她瞧出一个洞。
端午坐在银杏树下，虽已是冬日，此刻却仍觉着这石墩十分滚滚烫，悄悄挪了挪腚，面上挤出一副笑容。
“徐小姐有何事，但说无妨。”
没想到她却忽然被端午这严肃难言的样子整的发笑。
端午被这笑声惹得发懵，不禁疑惑地看向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惹得她如此狂笑，更不好出声打断，一时无言。
终于徐静云笑够了，才直起身，眉毛轻佻，嘴边笑意还未收起，“我来呢，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罢却又停下来，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看着她，一时无言。
端午被看得踧踖不安。
“你与木王爷，是何关系？”
端午心里一松，又将卫几行告知她的一番说辞吐露。
呵~。
徐静云缓缓摇头，轻呵一声，语调微扬，露出明显不信和些许不屑的态度。
“这番话，木王爷教你说的吧。”
端午一惊，还从未有人直白的戳穿过这谎言，她突然才慢半拍的意识到，眼前这女子，是堂堂肃国公府的小姐，而非王府后院那些只知家长里短的女人，二者并非同类可比。
一时察觉，懊恼不及，无措地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回应。
徐静云从端午一出口便知这是卫几行编织的谎言，什么卫竹的远房亲戚。
她与他，青梅竹马，怎么会不知卫竹从小无父无母，是被王府管事在大街上捡回来，又哪会冒出一个远房表妹，这蹩脚的谎话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是真是假有心之人稍微一查便知。
不过，她来找她，此事并非真正的目的，于是一字一句地问。
“木王爷可曾与你说过，在太后面前，默认了平哥儿乃他的亲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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