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鱼鳞图册

沈应知看着掌柜将布料包好,她抬头看向张居正,轻声说道:“大人,这些料子……太破费了。”

张居正淡淡一笑,目光温和:“你如今在我身边,衣食住行皆需妥当。这些不过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走出绸缎庄,张居正又带她去了成衣铺,为她选了一件月白色褙子和一条浅绿色百褶裙。褙子的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花纹,裙摆上点缀着小小的碎花,既清新又雅致。沈应知换上新衣,整个人显得愈发灵动可爱。

张居正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这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沈应知低头看着自己的新衣,只觉脸上燥燥的,说道:“多谢大人。”

张居正点点头,目光温和:“带你去吃些点心。”

张居正原打算带沈应知去上食坊尝尝新品,却见沈应知嘴里嘀咕着什么不对劲。他停下来好笑的问她什么不对劲,沈应知挠挠脑袋,道:“那老板分明算错了帐。明明说的是白色褙子和百褶裙一共五百两,结果算上配花,工期,足足要了您八百两,实在是奸商。”

是张居正好玩地看着她:“没想到你还会记账呀”

沈应知不好意思地笑笑,见张居正也不提那老板的错,自己也赌气闭嘴。

在长街转角撞见辽王车驾。朱宪诫金冠蟒袍,正用马鞭挑起个卖炭老翁的下巴:"这双眼睛倒亮,剜了给本王做盏天灯如何?"

张居正转头对沈应知说:"别动,坐好。"继而下了马车。

"王爷。",张居正上前半步,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老人眼睛往往浑浊,臣听说,清亮的眼睛多是半瞎,放在王爷的天灯上反倒冲撞了王爷。"

辽王嗤笑一声,"可惜啊张太岳,本王再也找不到,像你祖父那样合适的眼睛了,可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自戳双目。"鞭梢划过张居正襟前补子,"张太岳,你记着你祖父当年给本王牵马坠镫时,可没这般硬气。你们张家人,生来就该是本王脚边狗。"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你昨夜又咳血了?不愧是张家养出的狗,连痨病都随你那贱籍祖父。"

沈应知袖中手指蓦地收紧,心脏密密麻麻的像是针在上面碾过。

"王爷慎言。"张居正面色苍白如雪,喉间滚动着压抑的咳声,"家祖蒙冤之事,先帝早有定论。"

"定论?"辽王扬鞭指向瑟瑟发抖的卖炭翁,"就像这老东西,今日本王可以当他是良民,明日本王便可说他是盗匪。"他突然策马逼近,蟒纹靴尖几乎抵上张居正膝头,"你身上那枚螭吻烙痕可还疼?当年做本王伴读时,你跪着舔墨的样子..."

"王爷醉了。"张居正猛然截断话头,袖中滑落的珠串摔在地上,十八颗沉香子滚入雪泥。

"醉?"辽王哈哈大笑,策马离去,口中高唱着:"白圭旧仆问我安,螭吻吞日血未干..."

沈应知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帘,辽王的脸和梦中的男人的脸意外重合。

当晚沈应知梦见本该被做成天灯的她,被一个女人偷了出来,众人以为逃出去的是春莺,却不知春莺早被做成了朱宪诫的美人灯。半晌惊醒,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牙齿紧紧咬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子时的更鼓穿透风雪。她推开账房的门,发现张居正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只青瓷酒壶,案上摆着两只酒杯。烛火摇曳,映出他苍白的脸,眸中带着几分醉意。

"大人不冷吗?"她解下狐裘欲为他披上,却被攥住手腕。

张居正抬眸,目光有些涣散:"啊,应知来了啊。"

她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酒香清冽,却依旧掩不住他身上的药香。

"大人今日...为何不反驳辽王?"她试探着问道。

张居正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祖父的事?"

沈应知摇了摇头,她虽自幼听老头讲张居正的故事,可是张居正祖父的事,老头却总是避而不谈,只说那是个不成器的。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声音沙哑:"我祖父张镇,曾是辽王府的护卫。因不肯配合辽王伪造地契,被他用铁莲花椅刑折磨致死。"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沈应知还是看见,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抖。

"那铁莲花椅..."她轻声问。

"椅面布满钢刺,受刑者坐上去,钢刺会随着重力下压,刺入皮肉。"他闭上眼,喉结滚动,"我亲眼看着他...被折磨至死。"

沈应知心中一痛,她不自觉地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她掌心微微颤抖。

"十五岁那年的腊八..."张居正眸中浮着醉意,指尖无意识摩挲她腕间红绳,这是他们今日在庙中求的,张居正原是打算让慈恩那个和尚帮她解一解身上的煞气,可是小门童却说慈恩出去讲经了,"辽王说我批注的《论语》污了书页,烙铁按上来时...墨香混着皮肉焦味..."

沈应知目光再次触到他颈后凸起的烙痕。螭吻纹在烛光下狰狞如活物,

"为何要做辽王伴读?"

"因为张家需要活命。"酒盏在案上重重一顿,"辽王说只要我肯当伴读...便放过我的祖父。"他忽然低笑,"你可知伴读要做什么?晨起跪着为他穿靴,夜寝蜷在脚踏值夜,批错一个字便是一鞭..."

沈应知的手落在他肩头。玄色衣袍下的躯体单薄如纸,脊骨嶙峋处还留着鞭痕交错的旧伤。张居正忽然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呛咳,血沫溅上她袖口的缠枝莲纹。

"别点灯。"他攥住她欲燃烛的手。黑暗里,药香混着血腥气漫上来,沈应知感觉颈侧拂过微凉的呼吸——他的额头靠在她肩头,重若千钧。

五更梆子响时,沈应知在案头摸索到了张居正留的字笺。松烟墨写着"早起练功",起笔凌厉的"功"字却洇开一片,像是握笔人突然咳喘。

她将字笺收入妆奁。

"姑娘今日气色好。"洒扫婢女捧来早膳时笑道,"大人特意嘱咐熬的川贝雪梨,说能止咳。"

寒风凛冽,天色未明,整个江陵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中。

沈应知被张居正唤到了后院。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走去。寒风刺骨,吹得她脸颊生疼,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消散在冰冷的晨光中。

后院开阔,四周的围墙高耸,墙角的几株老梅树在寒风中摇曳,枝头零星点缀着几朵红梅,显得格外孤傲。

张居正早已在院中练武,身姿矫健,动作如行云流水。他身穿一件深色棉袍,腰间束着一条宽腰带,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光在闪烁,划破寒冷的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沈应知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袖子里,冻得直跺脚,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居正的动作。

张居正练完一套剑法,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收了剑势,抬手擦了擦汗,转头看向沈应知,见她冻得缩成一团,不由得微微一笑:“应知,过来,先跑几圈热热身。”

沈应知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挪动脚步,嘴里嘟囔道:“这大冷天的,跑什么步啊……”

张居正听她抱怨,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冬日虽冷,但正是锻炼意志的好时候。你身体不好,更应该强身健体。”沈老山昨日把完脉,又训了张居正一顿。张居正就纳了闷,明明一直好生将养着,怎身体还是这么差。

沈应知无奈,只得跟着张居正绕着后院跑了起来。寒风扑面而来,冻得她鼻子发红,脚步也有些踉跄。张居正看着她的窘样,觉得她能熬过逃难的苦真是不知道哪方的菩萨保佑。跑了几圈后,她气喘吁吁地问道:“大人,您小时候上学的时候,也有……体育课吗?”

张居正一愣,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体育课?这是何物?”

沈应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解释道:“哦,这是我们家乡对……对锻炼身体的课程的称呼。”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带着她跑步,边跑边说道:“原来如此。我朝设科分教,讲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礼以正心,乐以和声,射以观德,御以驭车,书以明理,数以通变。想来这‘射’与‘御’,与你所说的‘体育课’相像。”

沈应知听得入神,脚步也不由得放慢了些。张居正见她感兴趣,便详细解释道:“‘射’即射箭,不仅是武艺,更是修身养性之道。‘御’则是驾驭车马,讲究的是技巧与力量的结合。这两者都是君子必修之艺。”

沈应知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感叹明朝的教育体系之严谨。她一边跑,一边问道:“那大人小时候也学过这些吗?”

张居正微微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追忆:“自然学过。我年少时在私塾读书,每日除了诵读经史,也要练习射箭与骑马。那时虽辛苦,但如今想来,却是受益匪浅。”

沈应知听了,忽然意识到自己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深处带来的傲慢,她上了那么多年学,来到明朝只不过充其量不是睁眼瞎罢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来不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学历会贬值,逆着时间来到明朝,甚至连把证书卖废品的价值都没有。

张居正听到她的叹息,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应知,你之前可曾上过女学?”

沈应知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张居正无心触碰往事。停了下来,把沈应知身子板正,说:“想上学吗?”

沈应知一点也不想呆在学堂跟夫子斗智斗勇。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多谢大人好意,不过为何不让我直接在您的身边学习?明明您比学校的夫子要厉害出很多。”

张居正闻言,心中一动。他年少时也有过这样的困惑,学堂夫子迂腐,同窗个个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祖父,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却非要把他送学堂。“我可不想让你变成书呆子。”

“什么是书呆子?”张居正问。

“就是学傻了。”

“人怎么会学傻呢?”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让你去你就去。”祖父赶在张居正问出第二个为什么的时候把他撵出了院子。

张居正一直对于祖父没事喜欢念叨两三句唐人的诗,宋人的词之类的怪癖表示尊重。可是这两句,张居正一直记到今日,他之前没听过,之后也没有见过。

“我可不像你变成书呆子。”张居正如此回复沈应知。

两人跑完步,张居正让沈应知扎马步。沈应知苦着脸,勉强摆出姿势,双腿却不住地发抖。张居正站在一旁,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不由得笑道:“马步是基本功,练好了,下盘才稳。你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不要跟着我学习。”

沈应知咬着牙,勉强支撑着,嘴里却忍不住抱怨:“大人,您这是要累死我啊……”

张居正笑而不语,只是站在一旁监督。寒风呼啸,院中的积雪被风吹起,纷纷扬扬地落在两人身上。沈应知冻得直打哆嗦,却不敢松懈,只能咬牙坚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应知只觉得双腿酸软,仿佛有千斤重。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晨光渐亮,远处的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张居正见她实在撑不住了,便挥了挥手,道:“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沈应知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张居正走上前,伸手将她拉起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回去后记得用热水泡脚,免得着凉。”

沈应知点了点头,心中还有话要说,前后犹豫,在张居正转过身要离开时叫住了他。“大人可曾见过双鱼比目杯?”

“我倒是不曾。”张居正顿了顿,看见沈应知眼底的失落,又说“等游七从东府回来,可叫他带你去库房找找。是你今日的奖赏。”张居正昨日打发游七去老宅帮着筹备岁日祭祀一事“你回去收拾一下,我们今日上街。”

沈应知高兴地跑开了。

张居正看着那个欢乐的身影心下也觉得舒快。

回到房中,沈应知泡了脚,浑身暖洋洋的,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她问王婆游七什么是时候回来,王婆说东府的事都已停当,就这一两日吧。

腊月十八的江陵城,雪后初晴。檐角在晨光中泛着碎金般的光,街巷间的积雪被早起的贩夫踩出深浅不一的辙痕。沈应知裹着狐裘立在府门前,白雾模糊了门楣上"张府"的鎏金匾额。她望着张居正披上玄色鹤氅的背影——那衣料是御赐的云锦,暗纹在阳光下流转如波,却掩不住他肩胛嶙峋的轮廓。

"应知,过来。"张居正回身时,手中握着的紫铜手炉腾起袅袅青烟。他未戴官帽,鸦青色发带垂在肩头,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沈应知注意到他腰间只系着一枚青玉坠子,刻着"白圭"二字。

出城三里,积雪渐深。车辙碾过结冰的官道,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沈应知撩开车帘,见张居正策马行在前头,玄氅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月白中衣。

"大人!"前方忽起喧哗,十余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道旁。领头的老者以额触雪:"求张老爷做主!辽王府征了今冬的炭税,连炕灰都要刮去三成......"

张居正勒马驻足,指节攥紧缰绳。沈应知见他翻身下马时踉跄半步,忙掀帘欲扶,却见他已稳步走到老者跟前:"老丈请起。张某虽已辞官,但此事必当上达天听。"

老者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王府说这是'护林捐'......"泛黄的纸张被寒风掀起,朱砂印纹刺得沈应知双目生疼——正是辽王府的钤印。

"取墨来。"张居正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指尖因寒冷而微微发颤。他俯身就着车辕,将文书摊开在粗糙的木板上,指尖蘸了墨,以指为笔,在文书边批注律例条文。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纸面上,墨迹未干便被冻得发硬。他的指尖在"凡加征杂税者杖一百"处重重顿下,墨迹晕染如血,仿佛要将这律令刻进骨子里。沈应知站在一旁,见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炬,似要将这文书烧穿。

拜别老人家,马车行至梅林,日头已西斜,天边残霞如血,映得千顷白梅愈发清冷。残雪覆在枝头,暗香裹挟着苦参药气萦绕鼻端,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丝苦涩。张居正驻马在一株虬曲老梅前,指尖抚过树干焦黑的裂痕,那裂痕如一道伤疤,深深嵌入树皮。"嘉靖二十九年春雷劈的......"他低声喃喃,话音未落,一阵急咳震落枝头积雪,雪花纷纷扬扬洒在他的肩头。沈应知见状,急忙想从马车上取下他的狐裘,却被他抬手止住:"你看这梅。"他指着最高处一朵将绽未绽的花苞,目光深邃,"越是苦寒,越要开在风口。"沈应知觉得他是在说梅,又好像在说着别的什么。沈应知就那样陪着他坐在马车前。她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认知里的张居正。如果真的是他,沈应知眸光闪烁,是史官眼拙,妄加揣摩?还是官场黑暗,初心不再?张居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想什么?"张居正见她久久无言,问道。

"我在想......着四周人迹罕至,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样一片梅林?"沈应知问。

"原是我的祖父带我来的,你看"说着,张居正指着靠近他们西南方向的梅树,"那棵树还是小时候他带着我一起种的。"

沈应知顺着他的指着的方向看去,这棵梅树与别的梅树并没有什么不同,沈应知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那个在二十一世纪的老头。她本是孤儿,是老头收留了她,从此,她便成了西城沈家的大小姐,不知道,祖父现在怎么样了?她消失了,老头连哭都找不到人陪他一起。

"你的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沈应知问。

"不靠谱。"想起往事,张居正笑了起来,"他喝醉了酒会背诗,还非说那是自己写的。"

"小时候,有次他带我去阳城看大夫,路上经过一家包子店,我下车买了两个包子,一转眼,他就不见了。直到城门快关了,他才驾着车哼哧地回来。"

"他忘记你了?"沈应知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他以为我还在车上,到了阳城,大夫问孩子呢?他才想起来我下车了,这才赶紧往回赶。"

"哈哈哈哈"沈应知笑的前仰后合,"原来堂堂张大人也会经历这样的事。"

"张大人经历的事可多着呢,你个小丫头少见多怪。"张居正故意逗她。

"你呢?"张居正问。

沈应知不知道张居正问的是过去的沈应知,还是二十一世纪的沈应知。她故作无所谓地站起身往马车里钻,"大人,光顾着说话,天都快黑了,我们快回去。"

张居正看着她背影无奈的摇摇头。

他们在山脚遇见一队运炭的驴队。驴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炭块在竹篓中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张居正命随从卸下半车银丝炭分与百姓,自己却拾起地上散落的炭块,指尖被炭灰染得漆黑。"此等碎炭,冬日最易中毒烟。"他蹲下身,将炭块仔细摆好,又抓了一把黄泥,示范如何封堵炭盆缝隙。玄氅下摆浸在雪泥里,冻成坚硬的冰壳,他却浑然不觉,只顾低头忙碌。沈应知看着他手指冻得通红,却依旧一丝不苟。

寒风愈发凛冽。张居正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抬头望向远处隐约的灯火,目光中透出一丝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走吧,"他低声说道,"快到家了。"

暮色四合时分,张居正带着沈应知转过青石巷口。檐角悬着的银铎在朔风中叮咚作响,沈应知缩了缩脖颈,将灰鼠皮袄的领子又拢紧些。暮色中,她忽然顿住脚步,惊得竹篾灯笼里的烛火一阵摇曳:"糟了!大人今晨的药被我落在在灶台上了"

"你倒是会替人操心。"张居正撩起貂皮氅衣下摆,抬脚跨过积着残雪的门槛,"王婆婆早温上了。”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掠过庭院,卷起细碎的雪沫子,扑在沈应知发烫的面颊上。

沈应知立在垂花门下怔怔望去,半亩方塘结了薄冰,倒映着残阳如血,竹子在冰面上投下支离的影。西厢房檐下悬着的八宝铜铃忽地叮铃作响,惊得她浑身一颤。

张居正已自去书房掌灯。沈应知踩着青砖上未扫净的霜花,转过回廊时瞥见东厨窗棂透出微光。厨娘王氏正往铜吊子里添着新雪,见她探头,忙用围裙擦着手笑道:"姑娘且去暖阁候着,老奴这就送姜汤来。"

书房内,错金博山炉腾起缕缕沉水香。张居正斜倚在黄花梨束腰榻上,手中《贞观政要》半卷,目光却落在对面的人儿身上。沈应知盘腿坐在青毡坐褥上,云纹缎面的袄子被烛火映得泛金,发间素银簪子随着翻页的动作轻晃。

"看得懂么?"他忽地开口,惊得沈应知险些碰翻案上的哥窑茶盏。抬头时,正对上张居正眼底促狭的笑意——这厮不知何时已踱至近前,玄色直裰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沈应知将怀中奏本往案上一拍,锦鲤戏莲的袖口扫过青玉镇纸:"老爷莫欺少年穷!"话音未落,自己先被这文绉绉的腔调逗得失笑,忙用帕子掩住唇。

张居正拾起奏疏,指尖抚过纸上遒劲的馆阁体:"嘉靖二十八年,我初授翰林院编修。彼时严分宜当国,朝中......"话音忽地一顿,沈应知抬眼望去,见他修长的手指正按在"宗室骄恣"四字上。

"啪",檐顶的积雪落地,张居正从回忆里醒来。

“莫欺少年穷?今年几岁,说出来听听”张居正笑着问。

沈应知不知道。

"十二。"想起那日买衣服时老板的话,她忽地开口,见对方挑眉,忙补道:"小女今年十二。"

"十三岁那年,"张居正将奏疏搁在紫檀翘头案上,随手拨弄着翡翠扳指,"顾东桥公在武昌试院见我,解犀带相赠,言'此非子所宜,聊以表吕虔佩刀之意耳'。"他忽地倾身,沈应知只觉沉木香气扑面而来,"小丫头,你说我可不可以小瞧你?"张居正逗她说。

沈应知想,你可以尽情小瞧全天下的人,可惜我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大明王朝在二十一世纪面前早就灰飞烟灭了。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挺直腰背,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小女有眼不识相公,万望恕罪。"绣着缠枝莲的裙裾在青砖地上旋开,发间珠花颤巍巍晃着。

张居正朗声大笑,伸手虚扶时,腕间沉香念珠擦过她手背:"且说说,方才读到何处?"话音未落,窗外北风骤紧,卷得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哗哗作响。

沈应知盯着案头跳动的烛火,细数道:"宗室骄恣、庶官瘝旷、吏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匮。此五弊如人身血气壅阏,盖因......"她忽然顿住。

"盖因圣躬移跸西苑,经年不朝。"张居正接道,语气忽地沉郁,"去岁俺答破古北口,京师震动。然圣上仍在西内修玄,百官于左顺门跪谏三日......"他忽地收声,转而笑道:"倒是个过目不忘的。"

"何止过目不忘,得你一句夸赞比登天还难。"沈应知失落道。

"那我再考考你,答对了赏你蜜饯吃。"张居正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心下觉得可爱。

"大人你快问罢。"沈应知急切道"得你一句夸赞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可知此文有何弊病?"

沈应知正欲开口,忽见窗外竹影摇曳。定睛看去,原是守夜小厮举着气风灯经过,琉璃罩里的烛光在粉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她忽觉寒意侵骨,这才察觉暖阁地龙未烧,手脚早已冰凉。

"若说不足......"她开口,见张居正拈起青花缠枝莲压手杯浅啜,"相公欲使明主、勇将、贤臣三者并得,可世间安得完人?"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巡更的梆子声。她顿了顿,想努力说得更明白点,"所有人都说让官人好好听臣下的话,官人如果不听,这下好了,说这么多的话也就白说了。"

张居正执杯的手悬在半空,茶汤微漾:"可是这天下是官人的天下,官人不管,谁来管?"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话甫出口,沈应知已扑通跪地。青砖的寒意透过膝下锦垫,她盯着眼前云头履上沾的雪泥,耳畔只闻更漏声声。

良久,发顶传来温热的触感。张居正的手掌轻轻抚过她梳着双丫髻的脑袋,叹道:"去罢。"沉香念珠垂落的流苏扫过她耳际。

沈应知退出书房时,瞥见博古架上的铜壶滴漏已指戌时三刻。廊下守着的丫鬟忙递过羊角灯,她摆手谢绝,踩着积雪往西厢去。转过月洞门时回首,但见书房窗纸上映着清瘦侧影,正提笔在奏疏上批注,狼毫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

更深露重,北风卷着碎雪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张居正搁下笔。烛泪堆成珊瑚状,映得他眉间深纹愈显。忽听得檐下银铎叮咚,恍若三十年前江陵书院檐角的铜铃,在暮春的细雨里响了一夜又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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