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记棺材铺。
作为四方镇唯一一家棺材铺,每至换季时节,生意便会格外兴隆些。现今,正是夏秋交替之际,冷热多变,棺材铺一口气接了三笔单子,喜得李大翘起的嘴角按都按不下来。阳光穿过门楣照进阴森森的屋里,落在已然刷了多次桐油的柏木棺材上,又反射到李大似笑非笑的面孔上,明暗交错间令人陡生寒意,唬得虎娃直往他爷身后躲。
杨老汉也瘆得慌,不欲多待,又说了两句,赶紧退至屋外。正午炙热的阳光落在身上,晒得脸皮发烫,这方觉得心里的寒气渐渐散去。李大也跟着出来,殷勤道:“虽说入秋了,可秋老虎还烈得很,少不得用冰。杨大哥你多费心些,多送些冰来。价钱嘛,好商量,自然不会让你吃亏。”
杨老汉却不接他的话茬,皱眉道:“当下正是田里最着紧的时候,半点疏忽不得,委实分不出人手来......”
李大的脸一垮,像是牙疼似地抽了几下,忍痛道:“只要杨大哥多送冰来,每趟我再加三十文。如何?这价钱可不低了啊!”
一抹喜色飞快地划过杨老汉眼底。他赶紧低下头,似乎显得颇有些为难,想了好一会儿,方叹气道:“我尽量吧——总不能放着田里的活儿不干。庄户人家,忙活一年,就为了这两个月......”
“是是是,杨大哥你说得都对!所以才要你多费心些,毕竟,生死都是大事儿,这个也不好耽误......”
“晓得!晓得!”杨老汉摆摆手,就要告辞。
李大送到铺子门口,又冲着旁边香烛铺子里的婆娘使了个眼色。那婆娘赶紧笑吟吟地出来,拉着虎娃说了好些不要钱的好话,又从身后闺女的兜儿里抓了一把瓜子塞给虎娃,看着这爷俩儿推着独轮车渐渐远去,这方腰肢一摆,翻着白眼,转回到香烛铺子的柜台后。
棺材铺的斜对面,隔着一条街,是一株碧阴如盖的老榆树。树影里,坐着一位老道士。老道士席地而坐,双目微阖,似乎在打盹儿。却无人晓得,方才那一幕,悉数落进他的眼中。
他不免有些诧异。
作为四方镇的独一份儿,虽说棺材铺的生意听上去晦气,实则旱涝保收。李大靠着一手做棺材的好手艺,带着儿子和两个徒弟,一年四季忙得不停歇。他又在隔壁开了一家香烛冥纸铺子,交给自家婆娘打理。一公一母,一唱一和,生生把四方镇的死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可以说,在四方镇的商户中,家底比李大厚的,不出两个巴掌。
可奇怪的是,家底不菲的李大,为何要对一个乡下老汉如此客气呢?
老道士回想着方才那一番对话中,其中最关键的一个字就是——“冰”。
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的额头上,带着一丝燥热的气息。这个季节,停尸守灵,若无冰摆放,莫说三天,只怕一个昼夜就有臭味了。只是,一般买冰都是往饭馆里去买——饭馆会在冬季储冰,以便在夏季时卖冰盏果子、冰米酒之类,倒少有人往棺材铺买冰。不过,若能在棺材铺买冰,一事不烦二主,倒是省了丧家不少功夫,想必也舍得花钱,的确是一门不错的生意。
瞧着方才那一幕,阖该是那爷孙俩定期来棺材铺送冰。只是眼下李大生意兴隆,用冰数量陡增,便要求加量。听那老汉的口气,虽说以田里活计重忙不过来为借口推脱,可多送一趟就加三十文,傻子也算得出这钱赚得可比在田里下苦力轻松多了。只不知他为什么不肯痛快答应,反而含含糊糊地。
况且,他一庄户人家,如何会制冰?
老道士越想越觉着有意思,不由生出几分兴趣来。这趟凡世行走,悲喜的事看了不少,有趣儿的却没几个。他有些倦了,却又有点不甘心就这么一无所获地返回宗门。眼下,好巧不巧地遇上这桩趣事,相逢便是缘,且让老道瞧个热闹去罢!
独轮车在乡间小路上吱吱呀呀地前行,虎娃在他爷爷身后欢天喜地地跳来蹦去。
杨老汉瞧着孙儿欢喜的样子,亦展颜道:“你且当心些,别摔着了。听话的娃才有糖吃。”
虎娃赶紧挺起小胸脯,认真道:“我是听话的娃,爷给我糖吃!”
“你才吃了一块,哪能再吃?好东西要放着慢慢吃,懂事的娃不带败家的。”杨老汉双手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好大一只木箱。空了的木箱在高低不平的乡道上被颠得咣当直响。杨老汉不得不多加小心。
虎娃见爷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的要求,小嘴一瘪,失望地叹了口气——他不但要做听话的娃,还要做懂事的娃。虽则没吃到第二块糖,可很快,他就找到了新的乐趣。
路旁的一丛小黄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手快,噌噌噌拔了一大把,高高举起给他爷看,“爷,爷,看,菊花!”
杨老汉瞥了一眼,呵呵笑道:“傻小子,这和咱们种的菊花不一样,卖不上钱。”
“明明一模一样!”虎娃不服气地把手中的花戳到杨老汉的鼻子底下,“爷!卖了钱给虎娃买糖吃!”
杨老汉笑得更大声了,“你不信爷的话,自去你问云妹姐。若云妹说这花儿可以卖钱,爷就给虎娃买糖吃,可好?”
虎娃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将花捧在怀里,信心百倍地嚷嚷道:“一定能卖钱!”他低头摆弄了一会儿花头,又抬头道:“爷,咱们的菊花什么时候可以摘花呀?”
“再有半个月就可以了。你石奶奶说,今年花苞打得多,只要不下雨,今年的菊花肯定比去年好。”
“是不是送到药铺里,就可以卖更多的钱?”虎娃听得两眼放光。
“那是自然。虎娃,爷问你啊,卖了菊花的钱,虎娃想用来做什么?只买糖吃么?”杨老汉有心试探一下孙子。
显然,小小虎娃对此早有打算,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道:“要扯布,给爷和爹做新褂子,给娘买块包头布。还要买新棉花,做新被子。”
“做新被子可要好多钱,卖菊花的钱哪里够?”杨老汉见孙子把自己摆在第一位,立时感动得不行,“倒不如多给虎娃买点糖吃。”
岂料虎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若钱不够做新被子,就攒起来。等明年种了菊花再卖钱,就够了。”
“哎呀呀,爷的虎娃真是个可人疼的懂事娃,爷欢喜得很......”杨老汉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双臂立时又充满了力量,咣当咣当推着独轮车跑得飞快。
身后,一个淡淡的影子渐渐浮现。
那影子望着祖孙远去的背影,捋须而笑——庄户人家居然晓得种菊卖钱?唔,貌似越来越有趣了呢!
才近村口,便见五六个十三四的少年,推着几辆车,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杨二伯!”
“二叔!”
“二大爷!”
少年一见杨老汉,便远远打起招呼。虎娃紧张地望着那几个少年,小手紧紧拽着爷爷的衣角,满眼警惕。
“你们这是去运土硝了?”杨老汉也热情回应道。
“正是。已是第二趟了。”领头的少年热得满脸通红,“云妹说,这些够了。再多,也来不及做。二叔,冰都卖完了?”
“那是自然!这种天,只有冰不够用,哪里还会卖不掉?掌柜的还要更多,我只怕你们做不过来。”
“唉!人手不够用,地方也不够用。二叔,你看要不要跟云妹说一声,再开个池子化硝罢?不然,等再过几个月,这钱就赚不上了。”
“也好,回头我跟云妹商量一下。”杨老汉想起棺材铺李大那张殷切的脸,对少年的建议颇为动心。
“好嘞!那我们先走一步,去送土硝啦!”
少年们纷纷挥手,快手快脚地推着满满当当的车进村去。直至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村口,虎娃紧攥着杨老汉衣角的手才慢慢松开——方才,他紧张死了,生怕爷爷一大方,把给自己买的糖分给他们吃。
进了村口,杨老汉并未歇息,而是推着独轮车一路往里,直至走到村里最后面的一个大院子外。他将木箱从车上卸下来,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床大棉被、一卷草绳,以及一个小一圈的木箱。
一旁有路过的少年赶紧过来帮忙,两人抬着将这些东西送入院中。
院子里。
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方池,池子里的水浑浊不堪,烟尘腾腾。池子一角之上,蹲在两个少年,一个拎着木桶里,往池子里倒土块,另一个则握着粗大的木棍,轻轻地搅动。
左边的土房,房门紧闭,窗户都是封死的。右侧的土房,却门窗大开。房头前的凉棚下,几个人正围着刚运来的土硝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云妹!”
杨老汉一声喊后,便见围着土硝堆的几个人纷纷转过头。他们穿着同一式的粗布大褂,包着头脸,可即便如此,露出的眉眼上也灰扑扑的。当中个头最小的那个,脆生生地应道:“杨二爷爷,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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