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白色货车疾驶在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高速公路上。
灰尘爬上厚重的车窗玻璃,一株株青绿色树木风驰电掣般向后退去。身下座椅破旧不堪,坐垫海绵露在外面,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橡胶味。
沈嘉炀找来找去,终于找到那股让他干呕不止的恶心气味的来源——
身后空荡荡的车厢,四壁上残留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被日光晒得干透发硬的,某种动物的粪便。
紧接着,他的这一猜测得到了身旁女人肯定的回答——
“这是运猪的车,当然会有猪粪。”
沈嘉炀捏住鼻子,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咬紧牙关挤出一句:“我、要、下、车!”
陈葭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这是高速。”
沈嘉炀额角青筋一阵跳动。
“我不管!”
“你马上停下!”
“我要下车!”
……
任凭沈嘉炀如何声嘶力竭地提着无理要求,陈葭手握着方向盘,专注看着前方,充耳不闻。
甚至在他虚张声势要开门跳车时,她还不慌不忙地空出一只手去打开车载音箱。
这音箱有些年头了,反应很是迟钝。
先是安静了好几秒,突然,一阵类似砂纸在墙壁上来回摩擦的“呲呲”声扩散开来,几乎要刺破耳膜。
“喂!”沈嘉炀捂住耳朵,加大音量:“我真跳了!”
下一秒,伴随阵阵电流杂音,模糊不清的音乐声缓慢流淌出来——
“仍然倚在失眠夜
望天边星宿
仍然听见小提琴
如泣似诉再挑逗……”
这车是同村陶大哥的。
他是80后,下载的音乐都是上世纪的经典老歌。
比起现在手机短视频平台上火爆的那些无病呻吟的流行音乐,作为最小的90后,陈葭反而更喜欢听这些老歌。
而出生于2002年的沈嘉炀,显然没有听过这样的歌。
“放的什么破歌,难听死了。”
他嘴里小声嘟囔着,手仍握在车门把手上,悄悄瞥向后视镜——
驾驶位上,女人坐得端正,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对方的毫不在乎,越发衬托得自己跟个上蹿下跳的小丑似的。
沈嘉炀顿时气结。
顺风顺水活了22年,他见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热情奔放的金发洋妞,也有含蓄内敛的东亚女孩,却从来没有一个像她这样。
杂草一般,但又存在感极强。
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踢到铁板,完全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直到这一刻,沈嘉炀才真正静下心来,正眼看她。
不同于现在国内女星网红标配的“锥子脸”,陈葭有张东方韵味十足的标准的鹅蛋脸。也不是当下盛行的“白幼瘦”,她的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光泽度很高,身材高挑而丰满。
她的眼珠是很特别的琥珀色,眼褶很细很浅,眼角略尖,眼尾上挑,不笑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与犀利,笑起来时却是眼波流转,风情万种。鼻头小巧而又不失肉感,玫瑰色唇瓣饱满,娇嫩欲滴,让她的气质又多了几分娇憨。
平心而论,这副长相无论是放在国外还是国内的审美里,都是毫无争议的漂亮。不是千篇一律的“清纯初恋脸”亦或“冷艳御姐脸”,而是那种让人眼睛一亮、特别有大地生命力的漂亮。
媚而不妖,艳而不俗。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
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这月儿
仍然是不开口……”
磁性缱绻的男声慢慢流动,沈嘉炀一眨不眨盯着她的侧脸,不自觉入了迷。
直到陈葭似有所感侧过头,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渴了?”
沈嘉炀猝不及防被口水呛了下,慌忙背过身去,以拳抵唇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陈葭赶紧从座椅下拿了瓶矿泉水递了过去:“累了就闭上眼睛眯会,乖一点,别作了。”
什么叫做“乖一点”?
还有“别作了”?
她这语气什么意思?把他当小孩了?
沈嘉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咳得更加厉害,瞪着她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陈葭见他迟迟没有接,皱了下眉,将那瓶水往他怀里一丢:“行了,都咳嗽咳成这样了,闭嘴吧你,别说话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给我等着。
沈嘉炀恨恨想道,拧开瓶盖,仰头猛灌了大半瓶水,喉咙这才舒服了些。
想起刚刚自己竟然看着对方那张脸看呆了,还在她面前出糗,他的耳朵、脖颈瞬间爬上一片可疑的绯红。沈嘉炀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侧头看向窗外,轻哼了声。
“村姑就是村姑,没有品味可言。”
他是绝对不会跟她结婚的。
绝对!
-
前天晚上打电话回来时,接电话的佣人无意说漏了嘴,沈嘉炀这才知道奶奶给自己找了个乡下土包子。这他哪能忍得了,当即连夜从洛杉矶飞回北京,又从北京马不停蹄转机来到这里。
整整24个小时都在路上没有合眼,这会沈嘉炀的身体与精神早就到达极限。刚一闭上眼皮,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车窗外面风景已经大变样。
金乌西坠,晚霞漫天,将天空晕染成梦幻的粉紫色。放眼望去,翠绿色田野一望无际,一条小河穿过其间,清澈见底,静静流淌。
远处雾霾蓝色重重山影下,大片吊脚楼与石板屋依山而建,相依相偎,错落有致,缕缕洁白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袅袅升起。
眼前的一切宁静美好如画卷般,与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冷冰冰的森林截然不同。
“这是哪?”刚一张口,沈嘉炀才发觉嗓子干得厉害,声音沙哑得有种撕裂感。
“你醒了?”
落日余晖里,女人柔美侧脸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卷而翘的眼睫毛根根分明,垂落在锁骨上的麻花辫乌黑如墨,泛着淡淡的光泽。
沈嘉炀一怔,心头忽地涌上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古怪感受。
这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一根羽毛在他心尖上轻轻搔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麻。
让人莫名其妙的,很慌。
“我看你睡得很熟,就顺道去市里办了些事情,所以耽搁了点时间。”陈葭继续说道。
许是睡得太久,此刻大脑格外的混沌。
沈嘉炀表情难得有些呆滞地看着她。
“是饿了吗?”看见他这副刚睡醒小孩般安静无害的样子,陈葭的语气不自觉放软了些:“马上就到家了。”
家。
这个格外陌生的字眼,让沈嘉炀又愣了一瞬。
晚风挟裹着湿润的草木香气肆无忌惮灌入。
忽然间,他觉得这车好像没那么破,也没那么臭。
就连身旁这个女人,看起来都没那么不顺眼了……
一定是还没睡醒。他想。
-
刚一进入村里,立马听见鸡鸭鹅此起彼伏的叫声,夹杂着不知从谁家电视机里流泄出来新闻报道的声音。
家家户户大敞着门,热腾腾的饭菜香气顺着晚风从村头飘到村尾,盈满鼻腔,勾得晚归的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加快步伐。
一路碰见不少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村民,大家热情地围了上来——
“二妹,回来了撒。”
“小妹儿,咋个楞么暗了才回来哟?”
“咦,这个帅锅是哪个哟,是不是你男盆友撒?”
……
陈葭笑盈盈一一回应着。
而沈嘉炀根本听不懂西南官话。
他僵硬地坐在副座上,被迫接收着十来道充满好奇与探究的肆无忌惮的视线,突然有种唐僧掉入盘丝洞的错觉,如坐针毡,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这才后知后觉,打从飞机落地那一刻起,一切的发展好像已经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差点都要忘了他这趟回国的目的。
不行。
这太诡异了。
不能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他得赶紧跟她解除这个破婚约才是。
“咳。”沈嘉炀刻意清了下嗓子,“Chen Jia。”
陈葭将车停好,拉开车门下来,听见这声回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
陈葭走到另一侧,拉开车门:“有话要说?”
沈大少爷高冷地点了下头。
陈葭见他还跟个大佛似的坐在那一动不动,直接上手将他从车上拉了下来:“正好,我也有话要和你说,先跟我来吧。”
穿过陶大哥家的菜园,往坡上走。
陈葭皱眉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安置这大少爷。
反正家里也不缺他这一张嘴,看在沈家老太太的面上,自己就勉为其难收留他一段时间好了。
不过,既然来了她家,他就别想再当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了。
趁着这段时间,她要好好磨一磨他这糟糕的脾性。
陈葭兀自想得入神,毫无察觉身后男人脸色难看得紧,正不停拍着往他脸上飞去的蚊子。
就这么一两分钟的时间,他白皙面上已经多了十来个红肿的疙瘩。
他才不会呆在这种蚊子多得能把他血都吸干的鬼地方。
绝对!
沈嘉炀正咬牙切齿想道,走在前头的女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同时将手里一把明晃晃的刀递了过来——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两步,脸上却还得强装镇定,直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眸:“?”
果然。
这女人已经猜到自己要跟她退婚,准备开始对他威逼利诱了吗?
呵。
她想得倒美!
他是绝对不会屈服于恶势力的。
绝对!
“还愣着干嘛?”陈葭将刀柄强行塞进他手里,而后指着漫山遍野的折耳根:“去挖吧。”
“我是绝对不——”沈嘉炀说到一半愣住。
等等。
她刚刚说了什么?
挖?
这台词不对吧?
“看什么看?”陈葭没好气道:“从今天起,想吃饭,就得给我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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