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疮痍,哀兵嚎啕。
乐玄来到营地巡视时,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此前太行山一败,他被韩仪打得狼狈逃窜,几乎全军溃散,一路跑到黄河边才勉强稳住脚跟。此后军中士气低迷,不断有士兵逃跑,他令军法队日夜巡逻,又将擅自逃跑的人抓回来当众斩首,这才遏制住了逃兵之风。乐玄还每日亲自巡营,为受伤的将士包扎换药、悉心劝慰,于是军心也渐渐稳定下来。
今日他难得从附近郡县弄到几头黑豚,却并未吃独食,而是令人将黑豚绑于营中,当众宰杀。
将士们看着那几头黑豚挣扎渐熄,眼中流露出饥饿与希望。
乐玄高声道:“众位将士,诸位弟兄,我知道这段时日大家受苦了,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败了,那不要紧,只要心气儿不散,咱们就仍能从头来过!我乐某人向诸位保证,必定与大家,同生死、共进退!”乐玄扭头对火头兵道:“将猪肉细细切做臊子,炖成肉粥,今日咱们大伙儿同享!”
将士们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多日以来笼罩在营地上空的失落与沉郁终于被冲散,众人都捧着自己的碗,排好队巴巴地等着吃肉粥。
为免出现偏颇,乐玄亲自为众将士舀粥,直到所有人都分到了粥,他才刮下最后一点粥水倒进自己碗里,他捧着碗找了个土沿子正要坐下,却察觉到身旁一道火热的视线。
乐玄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干瘦少年,正抱着光溜溜的破碗,吸溜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碗。乐玄蹙眉,“你没吃上肉粥?”
少年一愣,反应过来将军竟是在同自己说话,连忙摇头,“不是的,将军,我已经吃过肉粥了,很好吃,就是……就是我吃得太快了。”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奇怪呢,一下子就没了。”
乐玄哑然失笑,和气地问:“你是哪里人?怎么年纪这么小就来参军了?”
少年低着头道:“我是……我是凉州人,家里儿子多,阿父说实在养不下,就把我送来军营,说好歹有口饭吃。”
乐玄想到了自己同样困苦的少年时期,心中感叹,便将自己碗递到少年面前,少年不敢置信地看着乐玄,“将军,这是……”
乐玄笑道:“吃吧,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理应多吃点。”
少年眼中泪光闪烁,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正想说什么,远处却传来莫名的隆隆声,似天雷翻滚,又似万兽奔腾。
乐玄将碗往少年怀里一赛,猝然起身张望,“这是什么声音?”
他的副将骑着马,惊恐慌乱地朝他狂奔而来,“将军!将军!大事不好啦!”
随他而来的,是丛林间无数惊飞而起的鸟儿,许多狐狸、野猪也纷纷窜出山林,开始仓惶逃窜,甚至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
副官绝望地嘶吼道:“黄河决堤了!!!”
·
黄河决堤,乐玄残部失踪的消息如飓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朝廷。洛京城中人心惶惶,都担心叛军会不会趁汉军衰颓之际,越过黄河,直奔京城而来。
“臣以为不会。”
在紧急召开的朝会中,虞泽满脸郁色,何朔因此前举荐过乐玄也不便发言,只有周梧依旧神情自若,侃侃而谈:“常言道水火无情,黄河决堤乃是天灾,荡寇将军所部虽不幸罹难,但叛贼难道就会好过吗?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另派将领率领大军,趁叛贼尚未恢复之际,予以雷霆一击,将叛军彻底铲除,同时选派钦差大臣,亲赴灾区负责赈灾事宜。”
接二连三的噩耗,令皇帝姜望感到非常疲倦,连素日最爱的日常修仙任务中断了好几日。此刻他高坐帝位,眼下却青乌一片,只勉力睁着眼睛。他静默许久,见众臣无人反驳,便疲乏地淡声道:“那周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周梧道:“典军中郎将马燕、太史令周棠可担重任。”
周淮在听见周棠的名字时微微侧头狐疑地瞥了周梧一眼。周梧全当看不见,只躬身面朝皇帝。
“周……棠?”皇帝思索片刻,道:“此人似乎是周卿你的弟弟?”
“是。”周梧貌似坦然地道:“陛下只问臣有无合适人选,并未说此人不能是臣的弟弟。”
皇帝给他面子勉强笑了一下,“周卿倒是任人唯贤。”他将下方群臣扫视一圈,“众卿家对周太常所举荐的人选可有异议?”
虞泽心中已打定主意必要以牙还牙,于是面上反而并不作声。何朔则巴不得宦官和今文经学派互相打出狗脑子,因此也只作壁上观。今文经学派当然更不会有异议,于是,周梧的提议就在三方诡异的沉默中顺利通过了。
因并州受灾严重,满朝公卿唯恐灾民活不下去揭竿加入叛军,因而竭力推动大军尽快再次出征,何朔也信守承诺将文照塞进军中做了监军,她将随军同行,同时护送被封钦差的周棠一路至灾区,共济灾民。
笃信修真之道的皇帝姜望认为上次乐玄所部之所以遭逢天灾,多半是因为开拔前没有进行祭祀活动以至于触怒了上天,仙人降罪的缘故,因而此次他安排了一大堆亲信方士,给大军做了一场盛大的水陆道场。
文照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方士身穿羽衣、手执木剑在台上滋儿哇叫着跳大神,忽而一个传令小兵跑至她身侧小声通传道:“文大人,营地外来了辆大鸿胪府上的马车,说是何大人有事相告。”
文照一听,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来到营外,果然见到一辆刻着何氏家徽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她大步上前,“请问可是何公有要事相传?”
“不是何公。”出乎文照意料的,马车内响起的竟然是一个脆生生的女音,下一瞬,车帘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掀起,露出其后那张雪肤花容的脸蛋儿来。何姣姣冲她粲然一笑,“是我,我是何姣姣。”
文照惊讶之余,很快便认出,眼前这少女正是自己初次拜访何朔时在他家花园中遇到的那位。
文照虽是女子,但为生活所迫,总是不得已与男子厮混一处,除了阿母外很少和别的女子单独相处。此刻面对这样一个大胆的、活泼的、明媚的女孩子,她竟一时手足无措,脸上微微地涨起红来,“你……你可是何小姐?我们……我们之前好像见过一面……”
“什么叫好像啊,我们就是见过啊。”何姣姣一派天真,歪头笑看着她,“难道你忘了我啦?”
“没有没有,何小姐如花美眷,令人见之难忘。”文照干笑道:“只是骤然与何小姐再见,难免有些惊讶……不知何小姐找在下是有何要事?”
闻言,何姣姣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道:“文长明,那日你同我阿父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来是想同你说,虽然……虽然有些人觉得你无知迂腐,但我觉得你胸怀天下、心系百姓,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文照一时怔忪,“我?我是个好人?”
何姣姣用力点头,突然又红了脸颊,她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件,匆匆塞入文照手中,“这个送你!总之……总之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说罢,她再不敢抬头直视文照,连忙招手示意车夫速速驾车驶离。马车走远了一些,她又忽而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朝文照使劲儿摆手,“文长明!一定要活着回来啊!我会一直在洛京等你的!”
文照一时又是惊讶,又是熨贴,她发现一向能言善辩的自己此时不知为何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也同样伸长了胳膊朝何姣姣用力摆手道别,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行了,人都走远了,还不消停?”
突兀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文照立即缩回手,扭头果然看见周棠倚在不远处的旗杆上。她不满地蹙眉道:“周盛之,偷看旁人谈话可是君子所为?”
“首先,我不是偷看。”周棠抱着胳膊悠悠然走近文照,意味深长地道:“某些人就在军营门口,执手相看、依依惜别,此情缱绻,一览无余,过路之人皆可一眼所见,我又何须偷看?其次么……”他凑近满脸尴尬的文照,低声道:“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话音未落,他手速飞快地从文照手中夺过何姣姣所赠的那物件。
文照一惊,连忙伸手去夺,“周棠你还给我!”
周棠仗着身高优势举高了定睛一看,原来那物件是一枚平安符,他嗤笑一声,“那位何小姐倒还真是痴心一片,长明艳福不浅呐。”说罢,又将平安符还给了文照。
文照连忙将平安符收好,不耐地朝周棠白了一眼,“周盛之,你是不是吃醋了?”
“确实。”
文照登时愣住。
她猛然转头怔怔地看着周棠,“你刚才说什么?”
周棠却并未答话,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深意的微笑,幽幽地看了文照一眼,转身便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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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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