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文照二人的土匪们都是惯常穿梭于并、司二州之间的老手,他们又同附近的山匪路霸们颇为熟识,带着文照、周棠一路走小路,竟也颇为顺畅,不过连赶了十日路程,两人就来到上郡。
再三感谢拜别众匪后,文照和周棠骑马行至郡府大门处,周棠的名帖配上秦夫人赠送的金银,十分顺利地叩开了郡守的大门。
郡守田牧一听竟是钦差大人和文监军驾到,立即出门亲迎。
“马将军数日前就已到达上郡,如今他已率军抗击那韩仪去了。当时我未在军中见到二位大人,也曾询问过马燕将军是何缘由,马将军说,是二位大人吃不消奔波之苦,蓄意拖延,这才……”田牧迟疑地看向文照和周棠。
文照冷笑道:“马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唉,能在他手底下保住性命已很不易,何必再同他争执什么呢。”
周棠附和道:“正是如此呢。”
官场上混久了都是人精,田牧一听便知朝廷此次派来平乱的三位京官彼此已生嫌隙,恐怕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上头神仙打架,他一介边地小郡郡守不敢妄言,只得讷讷笑着将两人迎入正厅,再唤来侍婢好生招待。
文照吃过几口热茶,便向田牧问起马燕平乱一事进展如何。田牧摸了摸鼻尖,结结巴巴地道:“马将军率大军至并州地界后便要求领兵入城休整,我不敢不应,所幸马将军并未在城中久留,吃喝过几日便再度开拔,前日方与韩仪接兵。”
田牧说得委婉,但文照听得懂。
俗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在这封建社会中,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士兵是比强盗土匪还要凶残可怕的存在。面对强盗土匪,百姓们尚能结成一团共同抵抗,官府也得在明面上表示反对,可面对占据大义之名的朝廷大军,民众们毫无还手之力,就连官府,比如代表上郡郡府的田牧,就算心中再不情愿治所被群兵骚扰,可面对来势汹汹的马燕,他也不得不大开大门,装出一副竭诚欢迎的样子来。
至于马燕带兵入城后做了什么?文照不用问就知道,无非是奸淫掳掠、吃喝嫖赌。
待数万士兵在无辜的百姓身上发泄完连日奔波所带来的怨气后,马燕才一拍屁股施施然走了,徒留下一座伤痕累累的城池。
文照垂眸沉默半晌,才继续问:“马燕前日与韩仪接兵,战况如何?”
田牧尴尬一笑,“下官亦派人前去询问,可马将军很是不耐,只说他自会去信向洛京朝廷通报,无需我等操心。”
文照与周棠对视一眼,便知马燕此番对战韩仪恐怕是出师不利,否则他早就将捷报大吹大奏,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死死捂住。
两人又分别问了田牧一些事情,田牧说话虽然七拐八绕,但也都大致回答了。周棠心系着随军押运的那批赈灾粮草,担忧再拖延下去那批粮草会被马燕所部霍霍完,便提议:“田府君,我同文监军欲速去马将军处,还请劳烦府君派一干人手随我二人同行。”
田牧点点头,“这是应当的,不知二位上官意欲何时出发?”
周棠道:“最好明日就……”
“三日之后吧。”文照突然说。
周棠看了她一眼,虽然疑惑,但也并未出言询问。直到两人同田牧告辞,回到郡府客房后,周棠才问:“为何要拖延至三日之后呢?”
文照低声说:“咱们若是对并州的局势两眼一抹黑,再赤手空拳地去见马燕,恐怕迟早还是个死。”
周棠蹙眉,“你的意思是,田牧方才说的话有所保留或错漏?”
“倒不是说他故意如此。”文照道:“只是他身为二千石高官,一郡百姓的土皇帝,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的很多事情,与平民百姓实际所经历的,可能有相当大的出入。”见周棠仍然面露不解之色,文照举了个例子,“地方上官来到县中巡察时,偶尔会召见几个百姓闲话家常,以显示自己体贴爱民,而被召见的百姓由县长亲自安排提点,多为县中的吏员家属或乡绅富户,如我这等平头百姓,是不配面见上官的。”
见周棠陷入沉思,文照刻意停顿片刻后继续道:“上官们见到的所谓百姓的吃穿是富户们的吃穿,他们所以为的百姓的生活也只是富户们的生活,但富户们只是百姓中极微小的一部分,而占据这天下九成的黎庶,他们的哭喊传不出家门,眼泪也只能默默流干。”
“我明白了。”周棠若有所思地道:“你的意思是,实际上的情况,可能比郡守描述得要严重得多。”
文照点了一点头,“一个县里饿死了三百人,但县长不想承担饿死三百人的责任,于是便上报郡中,说只死了十三人。郡守收到各县文书,加起来一算全郡死了一百人,郡守再减去一半,对州府上报死了五十人。州府给洛京朝廷的文书再行删减瞒报,朝廷拿着错漏严重的文书安排赈灾事宜,还要再被层层克扣贪污,原本就远远不足的赈灾银到了百姓手中,百未必存一,于是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周棠怔忪许久,失神道:“长明,你说的这些,我从未听过。”
文照道:“因为在很多洛京贵人的眼中,天下万万黎庶,只是蝼蚁,谁会在意蝼蚁的生死?”
周棠听着,面露愧色,他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我从前觉得自己身为庶子,已是卑微艰苦之极,从未想过,这世上比我凄惨之人,要多许多。”
文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从未见过听过,自然也无有所感。若非我本是草芥出身,也未必会知晓草芥之苦。”
周棠问:“那我们该如何才能知晓并州的真实情况?”
文照认真地道:“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周棠:“……?”
又是一些听不懂但是感觉很厉害的话。
·
文照和周棠并未惊动郡府的人,自己换上老百姓的寻常打扮,开始便衣寻访。
周棠的人设是家乡遭灾于是来上郡投靠亲友的倒霉鬼,上郡百姓们虽此前被韩仪围困许久,但对方始终未能破城而入,待乐玄率兵而到后便恢复了正常生活,之后的黄河决堤也是在下游,并未影响到郡中百姓,一听周棠如此凄惨,同情之余隐隐生出优越感,于是毫不设防地对周棠打开了话匣子,什么足足淹死上千人啦、韩仪元气未损啦、乐玄所部貌似往北去啦之类或真或假的消息,统统倾倒而出。
身为并州本地人的文照则更加简便,她直接找到了自己身在上郡的朋友,对方打开院门时还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长……长明?你是长明?你不是去洛京当大官了吗?”
文照随口胡诌了个理由,“这不是朝廷在并州打仗么,陛下听说我是并州人,就把我也一起派过来了。”
“不愧是长明!我其实一直觉得你是咱们并州最聪明的人,果然,这才去洛京多久啊,就得了陛下青眼,往后青云直上也是指日可待……”朋友立即开始大吹特吹,同时不忘叨咕一些诸如“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
文照一概笑着应了,两人在院中坐下,文照开门见山地说:“老李,我知道你家有人在太行山中,我此来是想问问,山中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老李顿时面露尴尬,他咳嗽了几声不自然地看向一旁,“长明你记错了吧,我家怎会有人同逆贼勾结呢?没有的事,绝对没有的事。”
文照笑了笑,“老李,你觉得我是专程来诓你的?在你心中,我文照是这种出卖兄弟的人?”
老李嘴巴张了张,纠结良久,还是硬着头皮说:“真没有,长明,你别为难我了。”
粗劣的陶杯在手中滴溜溜转两圈,文照并未继续深究,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她说:“马燕带人和韩仪打了一小仗,这事儿你知道吗?”
老李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话题还算安全,于是点点头,“有所耳闻,据说那马将军,仗打得……不是很漂亮。”
“何止如此。”文照不屑地嗤笑一声,“你是不认识他,我却知道那马燕几斤几两,他分明只是个草包,却因为给洛京城中的高官当狗当得好,硬是爬上了这个将军的位置,你说这种货色,要我怎么服气?”
老李一怔,“那兄弟你此番前来……”
“我在军中办事儿办得再出众,无非也是给那马燕作嫁衣,不若自己另寻出路。”文照故作恨恨地道:“我也是并州人,那太行山匪究竟有多少本事,我还不知道么?马燕是靠不上的,我计划自己另起炉灶,到时候拉上兄弟伙们,大家一起干一票大的,到时候马燕连吃败仗,而我等屡战屡胜,到时候朝廷的赏赐下来,说不得就有咱们封侯拜将的日子!”
老李心头砰砰乱跳两下,颇为意动,他舔了舔嘴唇,似想说些什么,忽而又泄气地摇摇头,“不成,不成,长明,你久不在并州,不知那韩仪的厉害,他委实是个有本事的人物。你想啊,那太行山群匪丛生,原本大小帮派,光是我等所知的便有上百个,那韩仪硬是靠一己之力将群匪统合,惟他马首是瞻,虽仍旧是山匪,是叛贼,可早已今非昔比。”
“我不信。”文照撇撇嘴,“那韩仪再厉害,难道还有三头六臂?太行山匪那么多,就真的全都真心俯首称臣?”
“自然有人怀有异心,如我兄长所效力的左达就……”
老李脱口而出后恍然一怔,猛抬头,正看见文照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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