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乐玄果然恼怒,“我心系淹死的将士,愧疚不已,决意以命相抵,如何不义?!”

文照冷冷地道:“乐将军,将士们随你从洛京到并州来,是为了挣粮饷、搏前程,你若死了,自然一了百了,可他们的身后事谁来打理?他们的父母家小,谁去抚恤?谁会替你做这些事,马燕,还是虞泽?!”

乐玄哑口无言。他投靠宦官,不过是因为身为凉州人在洛京处处碰壁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两者之间彼此利用罢了,指望虞泽能善心大发替他照顾手底下的将士,无异于天方夜谭,更不要说那马燕。

文照缓和了语气,接着说:“都说千古艰难惟一死,我却觉得不尽然,很多时候,选择生,要比寻死困难得多。真到绝境时,死或许也是一条路,但无论如何,人只要活下去,就有找到新出路的可能。”

乐玄脸颊抽搐,苦笑着摇摇头,“对于旁人来讲或许如此,对于我来说,这一败,便是一败涂地,再无起复的可能了。”

文照反问:“就因为你是凉州人?”

“就因为我是凉州人。”乐玄哑声道:“文监军,你不是凉州人,你不会明白凉州人有多卑微。我刚到洛京投军时,只有十六岁,少年意气、血气方刚,我那时候想着,总有一天,我乐玄要让全天下人看到凉州人的价值!我在军中,训练最刻苦,战斗最英勇,每次出征,我都冲在最前头,我挣到了最多的军功,斩获的敌军首级更是数不胜数——我曾经天真地以为靠着这一切就能改变自己和凉州的命运!”

“可你知道结局如何吗?结局就是我斩获的首级被他人强夺,而我拼死挣到的军功,也被长官随手计到旁人头上。我前去理论,得到的却只是一顿鞭子和此后无尽的羞辱,没有别的理由,就因为我是凉、州、人!”

“纵然如此,我乐玄偏还不肯服输。”乐玄昂首挺胸,坦然道:“所以我选择投靠虞泽,我知道你们这些士人都瞧不起我,说我是宦官门下的走狗、爪牙、鹰犬,但那又如何?我想要的机会,洛京朝中只有虞泽能够给我——果不其然,我等到了这一次并州平乱的机会。只可惜,只可惜功亏一篑……”

乐玄叹息道:“纵然此次侥幸苟活,可我此生都不会再受重用。文监军,你不会懂的,对于一个军人而言,后半生若再不能在战场厮杀,与死又有何异?”

“我上过战场。”文照却忽然说:“我也杀过敌人。”

她缓步向前,行至乐玄身侧,眺望脚下滔滔黄河,“说起来那是前年的事儿了,当时北戎来袭,我的家乡雁门郡告急,州府却拖延着迟迟不曾派兵,眼看郡守心急如焚,我的老师陆陵陆公便举荐我领兵上前线拒敌。”

“那一次我打赢了,追击北戎军直出边境两千里,旁人一听这结果,便觉得这是一场顺风顺水的胜仗,但是实际上一开始是很坎坷的。北戎人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虽然及时反制,可还是损失惨重,我好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兄都死在那个时候。”文照指了指自己的脸,“他们的血就喷在我的脸上,我忽然发觉,人的血竟然是那么滚烫。”

“他们都是我很好的兄弟,我以为他们能陪我到最后,再不济,也是死于一场大战,轰轰烈烈地死。”

“可事实是,他们死在一条小路上,死在几个无名无姓的北戎人的弓箭下,除了我和他们的家人,没人在意他们的死。等再过几年,他们父母新生的孩子长大,我对他们的怀念也逐渐淡褪,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彻底消失了——就好像他们从未来过这人世间。”

“我到那时才忽然明白,原来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会波澜壮阔。我想长成一株松柏,但这世上最多的只是杂草,一年生、一年死,死后化入泥土,魂归天地。”

乐玄眼中神色晦暗难明,“可你还是选择继续追击敌人?”

文照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人活这一世,除了为自己挣一份荣耀,也要竭力去保全脚下的土地和身后的家人。”

乐玄愕然无言,他怔怔地看着文照,许久都一动不动。

黄河咆哮依旧,奔流不息,而远处有西风呼啸,吹起猎猎战旗。

“文监军,”乐玄忽然说话:“乐某虚长你十数岁,竟看不到这一层,实在惭愧。”

文照微笑起来,“乐将军未必是看不破,有时只不过是钻了牛角尖,一时难以转圜罢了。”

乐玄摇摇头,“无论如何,文监军此番悉心开导之情,乐某铭记于心,待日后回到洛京……”他苦笑一声,“只怕我已无法继续在洛京立足,但那也无妨,正如文监军你所言,除却在洛京争名夺利,我亦可回到凉州,为父老乡亲,尽己之力!”

乐玄昂首朝文照一拱手,“日后文监军若来凉州,定要来寻我,我必奉上最醇厚的葡萄酒款待!”

“好说,”文照同样拱手道:“乐将军,叫文监军太生分,在下姓文名照,字长明。”

“在下乐玄,字玄策。”

文照微微一拜,“玄策兄!”

“长明!”乐玄同样回以一礼。

两人抬首,四目相对,忽而大笑起来。猎猎西风,吹散了沉郁之气,只余二人的朗朗笑声在黄河畔回荡。

·

并州诸事尘埃落定,洛京朝廷接到并州大捷的捷报,也传书令众将士休整后返程回京受赏。文照已有一年未见阿母和老师,难抑心中思念,便决定趁大军休整的机会返乡探亲。文成飞和文良立即兴冲冲地替她收拾行囊,一行人刚踏上回乡的路,忽而有人呼唤着文照的名字策马追来。

文照回头一看,竟是周棠,她讶异道:“你追来做什么?”

周棠粲然一笑,“你说过要带我一同回你家见你阿母和师长的,你忘了?”

“啊这……”文照窘迫地挠挠头,她还真忘了自己说过这话……她说过吗?别是周棠这厮胡编来骗她的吧?

周棠若有若无地贴着她,低声道:“分明是你自己不记得,莫不是还在疑心是我诓你?”他幽怨地叹了口气,“当真是……痴心错付。”

文照被他哀怨嗔怪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仿佛自己已经做了负心汉一般,焦躁地挠着后脖子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我家乡又不是什么风景名胜,你愿意去便一起去,先说好了啊,我家是普通人家,可没什么美貌婢子侍奉左右。”

周棠若有所思地笑起来,“我记得,我只在与长明曲水流觞宴初次相见时,身边才有婢子侍奉,这都过去这么久了,长明还牢记着,竟……如此在意么?”

“胡说八道!我哪儿有在意,我只是随口,随口一说!”

“……”

文成飞不善的目光死死落在前头并肩而行、嬉笑聊天的二人身上。

文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又看回文成飞,疑惑地问:“成飞,你盯着大兄和周令君作什么呢?”

文成飞目光不动,低声道:“你觉不觉得,这个叫周棠的,和咱们大兄的关系好像有点不一般?”

文良又看了眼周棠挺拔疏朗的背影,道:“大兄和周令君历经生死,是相互扶持的至交好友,自然关系不一般。”

“我指的不是这个!他……他看大兄的眼神就是不对!”文成飞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记得抓头搔耳,忽然眼前一亮,“你觉不觉得,周棠看大兄的眼神就像你偷看县里的萧寡妇一样!”

“文成飞你个夯货!”文良登时闹了个面红耳赤,也不顾正骑在马上,立即就甩出一记老拳向文成飞揍去,“我让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偷看萧寡妇了?!”

其他文氏集团的弟兄们一看两个排长打架,立即开始嬉闹着起哄,“打起来!打起来!”

周棠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文成飞和文良已经下马打成一团,“……他们在打架诶。”

文照也回头看了一眼,“嗯,是啊。”

“你不管管?”

“打架而已嘛,有什么好管的,只要不出人命就行。”文照无谓地耸耸肩,“不过话说回来,在我们那儿,打架打出人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们那儿还真是……”周棠哑然失笑,“民风淳朴。”

“彼此彼此。”文照道:“你家也是叔慈侄孝、兄友弟恭的和谐家庭。”

“……”周棠说:“我倒是很好奇,你在那种环境下是如何出头的。”

“说简单倒也简单,就是靠打架。”见周棠微讶,文照一挑眉,“你不信?我……曾经想过许多方法,试图改变自己贫苦的生活,但都以失败告终。直到有一日,我救下了被人围殴的成飞……”

文照同周棠讲述了自己创业至今的故事,有了一个合格的听众,漫长枯燥的旅途都显得生动起来。她讲了自己如何杀死那三个北戎人、如何剿灭陈氏宗族攒下第一桶金、如何靠打架混成原平县第一豪强、如何拜师陆陵、如何举孝廉……

讲着讲着,文照自己都忍不住叹道:“没想到这一路走来,竟已经历了这么多事。”

周棠捉住她的手,轻轻摊开,拇指摩挲着她掌心的刀茧,低声道:“你得吃了多少苦,若我能早些遇见你……”

文照掌心一热,指尖微微蜷缩,她不自然地撇开头,“说起来你不信,我是幻想过的,我想过倘若有世家公子愿意带我走,那我……”

周棠抬眼深深看她,“那你?”

“我大约真的会跟他走。”文照抽回了自己的手,泰然一笑,“所以,周棠,幸亏你没早些遇见我。”

周棠怔忪许久,竟也是一笑,“确实……这样,也好。”

此刻风清月朗,石榴树下两人相对而笑。

角落里,文成飞疯狂杵着文良,低声急道:“你看你看!我就说他俩不对劲吧!谁家兄弟手牵手你对着我笑我对着你笑啊?!”

这下连文良都琢磨出些味儿来,他“嘶”地一声摸着自己的下巴,“确实,这俩人……”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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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
连载中周九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