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汤泉,谢卿辞趴在华清疏的身旁。他算是沿着床沿半跪着,下颌一偏,大半张侧脸倒在多余的床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华清疏,原先伸出的手讪讪撤回,瞳仁大大的,见她醒了才放弃几分焦灼。
不远处案桌上的香果红彤,表皮上的露水顺着脉络而下,香气幽幽。
天光微亮,华清疏紧紧盯着谢卿辞的额头。
那道血痕消失的极快,快到她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师叔怎么了,”被注视地久了,谢卿辞下意识抚上自己的额头,“有什么脏东西吗?”
华清疏收回诧异的神色,咳了两声:“没事。”
谢卿辞看到她的这般神色,以为她是做了什么噩梦:“师叔是梦到了什么吗?”
“没什么,”华清疏压抑住心里的那股复杂情绪,“到第二天了吗?”
她昏睡那日是当天下午,现在的光线更像是上午。
“不,师叔,”谢卿辞语气柔和,很是乖巧,“今天是仙盟大比的最后一日。”
见华清疏目光还在搜索,以为她在担心别人。
“漱玉师姐刚才还在,她还有场比试,”谢卿辞试探着把上了华清疏的脉,指尖微颤,他拂了拂发间,不经意间捋下几捧发丝遮住自己发红的耳尖,“比前几日好多了。”
华清疏疑惑:“我睡了这么久?”
竟然一连九天。
她想起身,谢卿辞极有眼力见地抽出靠枕,蓬松的枕头妥帖地抵在华清疏腰间。
“你的考核如何?”
华清疏唇角干裂,半靠着墨发披散,露出一截美人骨。
热茶香气腾起,一室风光。
华清疏很自然地接受了谢卿辞的茶,茶水热度刚好。
“练气组第二,没有拿到第一,”谢卿辞蠕动唇角,半垂头,像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师叔。”
那股酸涩感几乎要将他淹没,无力又堕落着。
从华清疏的角度看,又多了几分委屈的神色。她心中触动着,不自主俯下身子,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和谢卿辞保持同一个高度。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华清疏眉目温柔,那股馨香铺面而来,一如那夜。
淡金色的瞳孔忽晃,其中流动着的是她独有的特性。
巴掌大小的,线条明晰的脸,正轻轻看着你,用一种不为人知的节奏让你溺在其中。
海浪一边一边拍着,又如心仪的爱人抚上你的脸,她会说些什么,但从来都在都在尊重你的意愿。除了留下她来过的印记,并不期望改变你。
松林间的风忽然停下。
折下的柳枝骤然插入水中。
绿意翩然,在自由地吻遍天空后,回身奔向自己的故土。
流连。
华清疏又想起谢卿辞额上的痕迹,妖冶时如同血液和伤口组成的不懈诅咒。
幻境中——
你的同门死绝,你的知己断交。
你会做尽恶事。
你会被万人唾弃。
可你又似乎被人胁迫,被人利用。
到底是罪有应得还是进入瓮中的鱼。
那又怎么了呢?
要挟你的人貌似尽在眼前。
从他的口吻来看你们纠缠至深。
但现在你看到的又是什么。
是一个十四岁大小的孩子,一心向学的孩子。
你多少岁了?
二百三十四岁。
你读过多少圣贤书?
很多,多到记不得。
你到了可以教导别人的地步了吗?
我会做到最好。
幻境未知真假,或许以后你真的做了那么多坏事,你会如何?
我会自刎。
那如果他做了坏事,你又会如何?
他不会,他既然想要拜我为师,我会好好教导他。
就算他真的做了坏事,我会自行清理门户,自刎谢罪。
华清疏的长睫在抖动,再次对上谢卿辞安然的目光。
结果看起来很重要吗?
尸体付出了辛劳和汗水,重新获得一份风华正茂的人生。
人会燃烧殆尽,再次成为一堆灰烬。
尸体和灰烬有什么区别呢?
比起结果,你更应该注重过程。
她再次扫上谢卿辞的眉眼。
“不需要对我说抱歉,”她细细瞧着,将谢卿辞乱掉的发丝摆回原位,透亮的指尖擦过少年的脸庞,极有耐心的劝慰着,“只要尽力了,就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抱歉。”
华清疏抽回身,端坐在床榻上,肩上披上了自己的素白外袍,欲要起身。
枝上春芽纤,不待暖日添,揽去晨间霜霰。
塌中人意怜,未若柳条绵,轻嗅栀子香愿。
她本就和着外衣,不过赤着足,袍脚堆叠而上,脚步极慢。见谢卿辞未跟上,转头回望。
华清疏玉身长立,腰上玉带懒懒散散,垮在身上,却又添几分慵懒随性,扬着眉,好像并不理解谢卿辞为什么没有跟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心向上,朝着谢卿辞,还是含笑。
“怎么,不愿意拜我为师了吗?”
谢卿辞全身血液倏地上涌,多了怯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我没有拿到第一。”
“无妨。”
华清疏已经行至窗扇旁,穿上了浅跟的鞋子。
“抱着我的瑶琴,一会能用得上,在花瓶架的下方。”
红木制成的架子镂刻出兰草的形状,最上面摆置的天青色圆肚花瓶雅致精巧。围着架子的内侧放了一个长方形的漆木盒子。
谢卿辞垂眸去够,果真在里面看到了一把凤凰木做的琴,檀香十足。他将瑶琴环抱,追了出去,等快跟上华清疏时又放慢脚步。
抱琴的少年始终和她相隔几步。
他的目光扣在华清疏的身上,心中越来越燥热,手中的瑶琴忽重忽轻,又突然胳膊中晃起来,让他接不住。
晨光填满了每一个角落,仿佛最后才轮到他。
华清疏身影纤瘦,腰间的玉玦自然垂落。石砖上的小石子蹦跳着,她未饰珠钗,穿过净白的绘有图画的墙面,接着又走过长长的走廊。窄走廊的尽头带着光,一点点描绘出廊间浮华,晨光绢画。
鞋跟在轻轻敲击砖面,传来若有若无的动静。
谢卿辞很难完整的表述出这种感觉,不加掩饰地表露出自己对华清疏的仰慕。希望这一刻早早结束,却又希望这一刻长长久久。
青丝飞扬,情丝疯长。
跨过最后一道门槛,华清疏突然停下。
谢卿辞问道:“师叔怎么了?”
“叫我师尊,”华清疏回头望他,瑶琴被她抱在怀中,宛若瑶台仙子,“别忘记了。”
谢卿辞低下头,吐出那几个朝思夜想的字:“师尊——”
这种感觉。
很意外。
别样的心绪揉搓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又喊了两声,怕一切都是幻觉。
“师尊。”
“嗯。”
华清疏托起瑶琴,琴弦嗡地发出声响。
她和她的武器对起话来:“看来你们也很喜欢。”
仙盟大比最后一日的中午,就是各位长老收徒的时候。
不急,还可以慢一点。
就这样,师叔后面跟着位跟屁虫。
又或是说,抱琴的师尊带着她刚入门的小徒儿悠闲地闲逛。
“师尊,”谢卿辞平和了些许,“你的剑。”
他将桃木剑奉上。
在华清疏触及的那一刻,青色的光芒一闪,外表那层木料碎去,浮现独有的纹路。
正是青霜。
“不过师尊,后面纪净臣为什么逃了呢?”
华清疏昏迷的那几日,从漱玉的口中他知道了大概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擂台是用什么做的?”
谢卿辞愣了一下,随即答道:“缚谕石。”
“缚谕石采自哪里?”
华清疏继续追问,带着引导的意味。
谢卿辞想了想近日的课业,片刻后:“苍勠秘境。”
“幻影石和缚谕石同源共生,缚谕石可以感知修炼者的修为波动,并将其传递到幻影石上。修者可以在上面添加限制,超出这个限制,便会触发石中灵阵,将其强行弹离擂台。”
“而碧落宗自立派以来,每个弟子在入门的时候都会在左肩纹一个梅花。纪净臣并不是真的附身,而是神识入侵了慕天歌的身体,二者并不相同。梅花的穴位可以刺激慕天歌醒过来。两种神识,两种修为,灵阵自然能察觉到修炼者体内的灵力波动。”
碧落宗门派成立不足百年,此事甚秘,不是一般人可以知道的。
她补充道:“碧落宗的梅花印,我和碧落宗的掌门一起商讨过。”
所以她清楚这件事。
“我还想跟你说一件事。”
华清疏转过身子,声音轻而淡,下颌抵住瑶琴的边缘,指尖无意地拨弄琴弦。她的目光游移着,想到了什么。
她的神情太过平静,经历了很多,总是藏着很多未说出的话。
谢卿辞顿住脚步,看了华清疏的架势,心中莫名有些慌乱。
“做任何事,都不要用上你的性命。”
是决绝,也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谢卿辞的心猛地一沉,喉咙更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他的手指蜷缩着,指尖触碰到掌心时,感受到了一丝微凉的湿意。
“你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定定看着他。
谢卿辞的呼吸停滞。
“师尊……”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了。”
华清疏点了点头,唇角是一丝笑意,她收回目光。
琴音悠扬,顺着小路传了很远很远,也在少年的心绪中走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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