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彻头彻尾的格格不入。
他甚至没有感到嫉妒或者不甘,只是一种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隔阂感,像一堵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玻璃墙,将他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之外。
店员走过来,礼貌地问:“先生,需要帮忙吗?”
陈屿猛地回过神,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慌乱地把杂志塞回架子上。
“不用。”他低声说,甚至忘了买烟,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出了便利店。
寒冷的夜风像耳光一样抽在脸上。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霓虹闪烁,听着城市的喧嚣,却觉得自己像个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
他拿出手机,屏幕光在夜色中刺眼。他点开那个柴犬头像,朋友圈依旧是一条横线。他盯着那条线,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开了“删除联系人”的选项。
这一次,指尖没有颤抖。
他按了下去。
系统弹出确认提示:“将联系人‘尚雾’删除,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他没有任何犹豫,点击了“删除”。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瞬间从列表里消失了。连同那些曾经的争吵、陪伴、寥寥数语和大片空白,一起被抹得干干净净。
像从未存在过。
陈屿收起手机,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低着头,融入了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里。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很快就被更多的身影淹没。
夜还很长。路也还长。
只是从此以后,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走了。
毕业,像一场拖沓了很久的集体感冒,最后在一个闷热的下午,随着散伙饭的杯盘狼藉和宿舍楼的彻底清空,算是勉强画上了一个句号。没有眼泪,没有太多感慨,大家就像完成了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各自拖着行李,作鸟兽散。
陈屿的考研结果毫无悬念地落了榜。他没太多失望,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解脱。家里托了点关系,在家乡小城给他找了个工作,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私营小厂里当技术员。专业不算完全对口,但也凑合。
离校那天,他最后一个离开宿舍。房间空了,只剩下满地的废纸和垃圾,还有一股混合着灰尘和剩饭味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他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四年的地方,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然后,他拉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乡小城,生活节奏瞬间慢了下来,慢得让人心慌。小厂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环境嘈杂,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机油和塑料加热后的怪味。工作内容单调重复,检查设备,记录数据,处理一些简单的故障。同事大多是本地人,年纪比他大不少,话题围绕着家长里短、麻将牌局和油价涨跌。
陈屿话少,显得格格不入。每天按时上下班,骑着辆二手电动车,穿梭在小城灰扑扑的街道上。下班回家,父母会准备好饭菜,问些工作上的琐事。他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吃完饭就躲回自己房间。
房间还是高中时候的样子,书架上摆着落满灰尘的奖状和旧课本。他有时会坐在书桌前发呆,一坐就是很久。窗外是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和电视机的嘈杂声。
他跟过去的一切,彻底断了联系。班级群早就屏蔽了,偶尔有老同学通过其他途径加他微信,他通常忽略。手机对他来说,就是个闹钟和支付工具。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来的纸,一张张,一模一样,苍白乏味。
直到那年冬天,一个异常寒冷的周末。小城下了场罕见的小雪,稀稀拉拉,落地就化了,反而让街道更加泥泞湿冷。陈屿窝在家里看电视,地方台枯燥的新闻过后,插播了一条财经快讯。
画面一闪,他拿着遥控器的手顿住了。
是尚雾。
不是在杂志封面上,而是在一个看起来很高端的行业峰会现场。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站在演讲台后。比起几年前杂志上那张照片,他更加沉稳,眉宇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掌控感。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他正在发言,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手势有力。大屏幕上投射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台下坐满了衣着光鲜的听众,专注地听着。
主播的画外音介绍着尚雾的公司最新突破的技术和广阔的市场前景,语气充满赞赏。镜头偶尔扫过台下,陈屿看到了坐在前排的沈思源,同样西装革履,面带微笑地看着台上的尚雾。
快讯很短,大概一分钟就结束了。画面切回了天气预报。
陈屿维持着拿着遥控器的姿势,僵在沙发上。电视里开始说明天是晴是雨,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缓慢而用力地收紧。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他知道尚雾会成功,但从没如此直观地、具象地感受到这种成功。那个在电视里侃侃而谈、被聚光灯和掌声包围的人,和他记忆里那个在体育器材室偷偷亲他、在河堤上跟他抢烤肠、在KTV里鬼哭狼嚎的少年,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了。
差距已经不是一条鸿沟,而是一道天堑。他在泥泞的小城里骑着电动车,闻着机油味;尚雾在聚光灯下的顶级峰会里,谈论着改变世界的技术。
电视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小屿,刚才电视上那个人,是不是你高中同学啊?叫…尚什么来着?哎哟,可真出息了!”
陈屿猛地回过神,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放下遥控器,声音有点哑:“…看错了。”
他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是小城寂静的、湿冷的夜。没有霓虹,没有喧嚣,只有邻居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
他坐在地上,很久都没有动。脑子里空空的,又好像塞满了东西。过去几年的画面像褪色的胶片,一帧帧闪过:高中的烈日,大学的阴雨,图书馆的孤灯,考研的挫败,小厂的机油味……最后定格在电视里那张自信从容、却无比陌生的脸。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高三那个压力最大的晚上,尚雾偷偷溜到他家楼下,扔小石子敲他窗户。他爬下去,两人就蹲在墙根底下,分一包跳跳糖。尚雾嘴里噼里啪啦地响着,含糊不清地说:“等考完了,咱俩去环游世界!”
当时他是怎么回的呢?好像骂了句“傻逼”,心里却偷偷觉得,也许真的可以。
陈屿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原来,有些人,有些路,从那个夏天开始,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小城的夜晚,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
就这样吧。
他对自己说。
彻底结束了。
他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那个抽屉。里面杂七杂八塞着些旧东西。他翻找了一会儿,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物件。
是那只绿色的、咧嘴傻笑的塑料恐龙钥匙扣。上面落满了灰。
他拿起它,用手指抹去灰尘。恐龙的笑容依旧没心没肺。
看了很久,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冰冷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他扬起手,做了一个要把它扔出去的动作。
就像当年在河堤上,尚雾想扔却没扔出去那样。
他的手在空中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他把那只恐龙紧紧攥在手心里,塑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他关上了窗户,将那只恐龙和窗外冰冷的夜色,一起关在了外面。
房间里的暖气烘得人发闷。
他把它重新扔回抽屉深处,关上了抽屉。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像合上了一本再也无人翻阅的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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