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沉默地拍了拍母亲的背,目光复杂地看着陈屿。
陈屿缓缓抬起头,看向父母,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爸,妈,我想去看看他。”
这一次,父亲没有阻止。
在父母的陪同下,陈屿换上了无菌服,经过严格的消毒后,终于被允许进入ICU探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尚雾躺在正中间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头部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闪闪发光的人,此刻像一件易碎的、被精心维护的仪器。
陈屿一步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缓缓伸出手,想要碰碰尚雾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猛地顿住,颤抖着缩了回来。
他怕。怕碰碎了这最后的、虚假的平静。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看着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我找到……你留下的东西了……”
“那个诊断……我看到了……”
“所以……这就是你推开我的理由?”
“尚雾……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床沿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仪器上的数字,依旧平稳地跳动着。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
仿佛外界的一切悲恸、质问和迟来的真相,都与他无关了。
只有那滴落在尘埃里的眼泪,和回荡在寂静病房中的、无声的呐喊,见证着这场跨越了时间、误解与生死,最终却抵达了这片绝望废墟的……重逢。
在A市又待了几天,陈屿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每天往返于廉价旅馆和医院之间。ICU的探视时间有限,他大部分时候只能隔着那扇厚重的玻璃,看着里面那个被各种管线缠绕的、静止的身影。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醒来的几率渺茫,最好的结果也是永久性的严重残疾。每一次探视,都像是在重复确认这个冰冷的判决。
李律师又来找过他一次,详细解释了那份股权赠与的具体事宜和后续可能带来的财富。陈屿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钱?现在对他来说,只是一串冰冷的、毫无意义的数字。
父母劝他回家,说在这里耗着也无济于事。陈屿沉默着,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直到有一天,护士在例行检查后,委婉地提醒他,尚雾的账户余额已经不多了,后续长期的、高昂的维持费用需要尽快筹措。虽然那份股权价值不菲,但变现需要时间,而且躺在病床上的人,每一天都在燃烧着巨额的金钱。
现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看着玻璃窗后那个依靠机器维持着生命体征的人,又看了看自己这双除了会发抖、一无是处的手。
他留在这里,除了消耗所剩无几的钱和那点可怜的情绪,还能做什么?日夜守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再睁眼的人,直到山穷水尽,然后呢?
一种更深重的无力感,混合着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像沼泽一样将他吞噬。
他想起尚雾留给他的那封信。“你或许能用它做点什么,总比跟着我一起烂掉好。”
所以,连最后的路,尚雾都替他安排好了吗?用这种方式,逼他离开,逼他往前走?
陈屿在ICU外的长椅上坐了一夜。天亮时,他站起身,因为久坐和寒冷,腿脚有些麻木。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玻璃窗后那个模糊的身影,然后转身,离开了医院。
他没有回旅馆,直接去了汽车站,买了一张回程票。
回到家乡小城,已是傍晚。小城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样子,灰扑扑,慢吞吞。推开家门,父母看到他,先是惊喜,随即看到他更加憔悴消瘦、眼神空洞的样子,那份惊喜又化为了更深的心疼和担忧。
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了门。
这一次,他没有再拉上窗帘,也没有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了那份股权赠与协议和李律师留下的联系方式。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李律师的电话。
“李律师,是我,陈屿。”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关于那份股权……我接受。另外,麻烦您,用这部分股权产生的收益,优先保证尚雾……最好的医疗维持。如果……如果最后有剩余……”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用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说道:“……成立一个基金吧,用于这类遗传性神经系统疾病的早期筛查和研究。”
电话那头的李律师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好的,陈先生,我会按您的意愿处理。”
挂了电话,陈屿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艰难、又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房间。把那些落满灰尘的旧书和杂物打包,塞进储物间。把电脑里那些无用的文件和游戏彻底删除。房间变得空旷、整洁,却也更加冷清。
几天后,他去参加了本地一个职业技术培训班的招生说明会,报了一个短期、速成的电工班。结业后,托了父亲的一点关系,进了城郊一家规模不大的零部件加工厂,当了一名流水线上的维修电工。
工作很辛苦,三班倒,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工资不高,但足够他一个人生活。他不再住家里,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在工厂附近租了个小小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旧桌子的单间。
每天下班,他累得几乎散架,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倒头就睡。没有精力再去想别的。
日子仿佛真的回到了“正轨”。一条看不到希望,却也谈不上绝望的,最普通、最麻木的轨道。
他不再打听A市的消息,也屏蔽了所有可能传来消息的渠道。李律师定期会发来邮件,告知他资金的运作情况和尚雾的病情(永远是“情况稳定,无意识”)。他只看,从不回复。
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或者在维修机器间隙短暂的休息时,他会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只傻笑的绿色恐龙,也没有那支刻着字母的钢笔。
好像过去的一切,真的都被那场车祸和随之而来的真相,彻底碾碎,埋葬了。
工厂里的老师傅看他肯干、话少,有时会拍拍他肩膀,说:“小陈,好好干,攒点钱,以后娶个媳妇,这日子就有奔头了。”
陈屿只是扯扯嘴角,算是回应。奔头?他早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一年后的某个周末,他轮休。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他没什么地方可去,也不想待在闷热的出租屋里,就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出了城。
不知不觉,又骑到了那条熟悉的滨海路。
曾经被围挡圈起来的灯塔旧址,如今已经彻底变了模样。一座崭新的、充满现代设计感的婚纱摄影基地已经建成,洁白的建筑,彩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少穿着婚纱礼服的新人在草地上、在海边摆着各种姿势拍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曾经埋葬着秘密和告别的废墟,如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甜蜜的誓言。
多么讽刺。
陈屿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
他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离开,目光却被摄影基地外围墙根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
那里,似乎立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石碑。不像装饰,倒像是什么标记。
鬼使神差地,他推着车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确实是一块小小的、打磨粗糙的花岗岩石碑,毫不起眼地嵌在墙根的泥土里。石碑上没有任何名字和日期,只刻着两行简单的字,像是随手凿上去的,带着一种笨拙的、执拗的力度。
第一行是一个坐标。正是他当初在金属盒里找到的那个,指向老图书馆的坐标。
第二行,只有三个字:
“我很好。”
陈屿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石碑上那冰冷的刻痕。字迹有些熟悉,是尚雾的笔迹,但比记忆中更加沉稳,甚至……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平静。
这石碑……是什么时候立在这里的?是在摄影基地建成前?还是之后?
“我很好。”
他是在对谁说?对可能找到这个坐标、来到这里的自己?还是……对他自己?
陈屿维持着蹲踞的姿势,在海风中,久久未动。
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石碑上,与那两行字重叠在一起。
远处,是新人的欢笑和海浪的拍岸声。
近处,是这块沉默的、无名的石碑,和它传达的那句不知指向过去还是未来的、平静的谎言。
陈屿最终什么也没做。他没有试图去挖掘石碑下是否还藏着什么,也没有去追问这石碑的来历。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推起自行车,转身离开了。
海风吹拂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没有回头。
仿佛只是路过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风景。
只是攥着车把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BE完.幻想未来开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