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眼。”陈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肝癌患者特有的气声。他的手臂环着尚雾的腰,掌心贴在尚雾不停痉挛的胃部,“最多二十分钟。”
尚雾向后靠去,让后背感受陈屿肋骨的形状。月光下,他看见自己咳在防水布上的血已经积成一小洼,表面浮着彩虹色的油光——是癌细胞破裂的产物。陈屿的手帕早被浸透,现在用着从西装内衬撕下来的绸布,那上面绣着他名字的缩写,如今被血染得辨不出原色。
“还记不记得…”尚雾刚开口就被一阵咳嗽打断,这次呕出的血块里带着黑色絮状物。陈屿立刻支起身体,用身体为他挡风,手指轻轻梳理他被冷汗浸透的鬓发。
“慢点说。”陈屿的嘴唇贴在他太阳穴上,干裂的唇纹摩擦着皮肤,“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显然是谎言,但尚雾放任自己相信。他指向墙角那个被雨水泡胀的背包:“最里层…有个铁盒。”
陈屿的动作因为疼痛而迟缓,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当他终于够到背包时,一阵剧痛让他蜷缩起来,额头抵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喘息。尚雾看着他嶙峋的脊椎在衬衫下起伏,想起高三那年陈屿骨折的右臂——石膏上画满了他们传纸条时才用的密码符号。
“给你。”陈屿终于拽出那个生锈的铁盒,递过来时手抖得厉害,“这是什么?”
尚雾没有立即回答。他用指甲撬开锈住的铰链,里面躺着一把圆规,尖头上还带着暗褐色的血迹。“你爸…搜走…之前…我偷藏的。”每个词都耗费巨大力气,“用它在墨尔本…的浴室…镜子上…每天…画S…”
陈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接过圆规,指腹摩挲着已经氧化变黑的金属,突然发出一声介于呜咽和笑声之间的声音:“我在病历本上…每页角落都画小到看不见的W…”
月光偏移了几度,照亮陈屿从内袋掏出的跳跳糖。包装袋上的卡通鲸鱼被血染红了一半,他颤抖着撕开,将最后几粒彩色的晶体倒在尚雾掌心。“儿科护士站的,”他试图微笑,但嘴角抽搐得厉害,“骗小丫头说叔叔得了不吃糖就会死的病。”
跳跳糖在舌面上炸开的瞬间,尚雾闭上了眼睛。那噼啪声像极了十七岁夏天,他们在体育器材室偷尝禁果时的心跳。陈屿的虎牙,陈屿的汗,陈屿在他耳边的喘息,全部随着糖粒的爆裂在脑海中重现。当他再次睁眼,发现陈屿正凝视着他,右眼下方那道月牙形伤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你…”尚雾抬手触碰那道疤,却摸到满手湿润。不是雨水,是陈屿的眼泪。
“疼吗?”陈屿突然问,手指悬在尚雾咳血的嘴边。
尚雾摇头,尽管每次呼吸都像吸入碎玻璃。“你呢?”
陈屿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透明:“早没感觉了。”
他们在谎言中相视而笑,就像少年时代那样假装坚强。尚雾知道陈屿的肝脏正在大出血,陈屿也清楚尚雾的肺部已经成了血窟窿。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形婚…”陈屿突然说,手指描摹着尚雾锁骨的形状,“她叫林冉,是儿科护士。”
尚雾想起同学会上那个穿杏色连衣裙的女人,她给陈屿整理领带的样子熟练而不带感情。“她知道…我们?”
“婚礼前夜我全交代了。”陈屿的指尖停在尚雾喉结的淤血上,“她听完哭了,说我们比她和她女朋友还惨。”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尚雾脸上,他分不清是陈屿的泪还是血。远处传来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台风眼边缘的□□开始合拢,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去过…你婚礼。”尚雾突然坦白,“躲在…棕榈树…后面。”
陈屿的瞳孔微微扩大:“我看见你了。”他的拇指按在尚雾下唇,“你转身走的时候,我酒杯都拿不稳。”
尚雾想起那天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母亲的遗物,却被陈屿误认为是婚戒。这个误会让他们又错过了五年,直到同学会重逢。现在解释已经太迟,他只能将陈屿的手拉到自己心口,让那冰凉的手指感受自己微弱的心跳。
“林冉…去年…找到我。”陈屿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她女友…拿到澳洲…永居…问我…要不要…离婚…”
风势突然增强,第一滴雨砸在尚雾额头上,冰凉如针。陈屿用身体为他挡雨,这个动作让他的肝脏承受巨大压力,鲜血从嘴角溢出。尚雾用手背替他擦拭,却只是将血迹抹得更开,在陈屿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猩红。
“背包…”尚雾突然挣扎着起身,“还有…东西…”
陈屿帮他稳住摇晃的身体,两人像连体婴般挪向那个泡水的背包。尚雾掏出一沓用防水袋包裹的信件——是陈屿这些年的所有来信,每一封都被反复翻阅到边缘起毛。
“你…都留着…”陈屿的声音哽住了。
尚雾点头,又是一阵咳血。这次量太大,直接喷溅在信件上,将最上面那封染成暗红。陈屿慌忙去擦,却只是将血渍晕开,让“尚雾亲启”四个字变得模糊不清。
“没关系…”尚雾按住他的手,“都…背下来了…”
雨势转急,灯塔最后的残垣开始崩塌。一块混凝土砸在近处,飞溅的碎石划破尚雾的脸颊。陈屿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吼声,用整个身体护住尚雾,西装后背被钢筋划开一道长口子,露出里面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陈屿…”尚雾摸到他后背渗出的血,“你的…”
“不重要。”陈屿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按在血迹斑驳的防水布上,“听我说…最后…”
尚雾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体温迅速下降。陈屿扯下早已湿透的西装外套裹住他,自己只穿着那件被血和雨浸透的衬衫。月光完全消失了,现在只有远处闪电偶尔照亮两人交叠的身影。
“铁片…”尚雾在牙齿打颤的间隙说,“给我…”
陈屿找到那块生锈的铁片,尚雾却握住他的手,将尖端对准自己左手腕内侧:“像…以前…一样…”
陈屿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摇头,但尚雾固执地引导着他的手,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刻下一个歪扭的“C”。血珠渗出,被雨水冲淡,但刻痕依然清晰可见。
“该…你了…”尚雾喘息着,将铁片递给陈屿。
陈屿的手抖得太厉害,第一次划下去只留下一道白痕。尚雾覆上他的手,两人合力在陈屿手腕刻下“S”。血涌出来的瞬间,陈屿突然笑了,笑声混着哽咽:“现在…我们…是彼此的…所有物了…”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两人手腕上新鲜的伤口。尚雾将自己的“C”与陈屿的“S”贴在一起,血液交融,渗进对方的伤口里。十七岁那年未完成的仪式,在三十岁的暴风雨夜终于补全。
“冷…”尚雾的瞳孔开始扩散,“抱紧…我…”
陈屿将他完全裹进怀里,两人的伤口相贴,心跳渐渐同步。尚雾的呼吸越来越浅,陈屿的也越来越慢,仿佛他们的生命正在达成某种和谐。
“睡吧…”陈屿的唇贴在尚雾已经冰凉的耳垂上,“我在这…”
尚雾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最终静止。陈屿感到怀中身体的重量突然变得不同,但他没有惊慌,只是更紧地抱住那个躯壳,像抱住整个宇宙。
“等我…”他对着尚雾已经听不见的耳朵说,“这次…真的…一起…”
灯塔最后一面墙倒塌的巨响中,陈屿闭上了眼睛。他的意识像退潮般远去,最后浮现的是十七岁的尚雾站在操场边的样子——阳光透过他栗色的发梢,校服领口歪斜,露出锁骨上那个用圆规刻的“C”,新鲜得还在渗血。
雨幕中,两只手腕上的“S”和“C”渐渐被血覆盖,又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但刻痕已经深入真皮层,即使死亡也无法将其抹去。
台风完全登陆时,搜救队的直升机在滨海路盘旋。探照灯扫过灯塔废墟,有人注意到墙上奇怪的刻痕,但很快被更紧急的灾情引开注意力。直到三天后风暴平息,才有清洁工发现两具相拥的遗体。
法医报告显示,高个子男人死于肝功能衰竭,矮一些的那个死于肺出血。两人手腕内侧分别刻着对方名字的首字母,死亡时间相差不到十分钟。背包里那些被血浸透的信件和一把生锈的圆规,是仅有的遗物。
当地报纸用很小的版面报道了这起“双人自杀事件”,但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一个肝癌晚期患者和一个肺癌晚期患者会选择在台风天来到即将拆除的灯塔。只有婚纱摄影基地的工人注意到,墙上那行“直到世界尽头”的刻痕,在雨停后奇迹般地保持着鲜红色,像刚刚刻上去一样。
而在某个平行时空的十七岁夏天,两个少年正骑着单车冲向海边。后座那个有着虎牙的男孩大笑着喊:“尚雾!等我们三十岁——”
风声吞没了后半句话,但没关系,因为他们有的是时间。
台风"海燕"过境的第三天,老李踩着满地的碎贝壳和塑料垃圾来到滨海路。作为市政清洁队的临时工,他负责清理灯塔废墟周边的杂物。那座年久失修的灯塔本就要拆除,现在被台风彻底夷为平地,只剩半截砖墙倔强地立着。
“造孽啊。”老李嘟囔着,用铁钩翻动一堆被海水泡发的木板。忽然,一抹不自然的蓝色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块防水布,下面似乎盖着什么。
当他掀开防水布时,铁钩哐当掉在地上。两具男性遗体紧紧相拥,高个子的那个用整个身体护着矮一些的,像母亲保护幼崽的姿势。更让老李心惊的是,他们手腕内侧那些新鲜的刻痕——字母“S”和“C”,伤口边缘已经泡得发白,但依然清晰可辨。
“喂!110吗?”老李颤抖着掏出老人机,“滨海路灯塔这边...有、有死人...”
挂掉电话后,老李注意到那个被血浸透的背包。鬼使神差地,他拉开拉链,里面滑出一个铁盒和几封装在防水袋里的信。最上面那封被血染红了大半,但开头几个字依然可辨:“尚雾,如果你看到这封信...”
警笛声由远及近,老李犹豫了一下,迅速将铁盒塞回背包,却偷偷藏起一封看起来还算完好的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那两具相拥的遗体不该就这样被草草处理,他们值得被记住。
法医苏芮的疑惑
“肝癌晚期和肺癌晚期?”苏芮摘下橡胶手套,对负责案件的警官摇头,“就算不来这场台风,他们也活不过三个月。”
解剖室里冷气开得很足,但苏芮额头还是渗出了细汗。那个叫陈屿的肝癌患者,肝脏已经萎缩成正常人的一半大小;而尚雾的肺部像块千疮百孔的烂海绵,里面塞满了血块和肿瘤。
“奇怪的是,”苏芮指着X光片,“肝癌这位近期做过激光祛疤,右侧颈部原来应该有个纹身或者疤痕。肺癌这位左手无名指有长期戴戒指的痕迹,但送来时没找到戒指。”
警官不耐烦地翻着现场照片:“所以是殉情?同性恋?”
苏芮没有立即回答。她想起清理遗体时看到的细节:陈屿西装内袋里藏着跳跳糖包装纸,尚雾背包中的铁盒里有一把带血的圆规。还有那些信——每一封开头都是“尚雾”,落款全是“陈屿”,日期跨越整整十四年。
“我认为这不是简单的自杀案。”苏芮小心选择着措辞,“他们像是...终于找到了彼此。”
警官嗤笑一声走了。苏芮回到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那封老李偷偷给她的信。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今天在生物实验室,老张让我们解剖青蛙。我盯着那团跳动的内脏,想的全是你锁骨下那颗痣。尚雾,我是不是疯了?PS:我爸又打我了,因为我在他警徽上刻了'S'。但我不后悔,永远不会...”
苏芮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匆忙将信塞回抽屉。她想起大学时那个总在图书馆等她的女生,想起母亲发现后的以死相逼,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说的“你要幸福”。
记者张明的误报
《台风过后惊现双尸疑为同性恋人殉情》——张明叼着烟,满意地看着自己写的头条。虽然警方报告还没正式出来,但他凭多年社会新闻的经验,已经拼凑出一个“感人”的故事:两个绝症患者,可能是恋人,选择在台风天结束生命。
“老张,你这报道有问题啊。”实习生小王凑过来,“我刚查了资料,那个陈屿是已婚,老婆是市医院的护士。”
张明不耐烦地挥手:“形婚呗,现在同性恋都这么搞。”他正准备点击发送,邮箱突然弹出新邮件提醒。
发件人:林冉linran_ped@xxhospital
主题:关于我"丈夫"陈屿的真相
张明皱着眉头点开邮件:
“记者先生:
看到贵报即将刊登的新闻,我必须澄清一些事实。是的,我是陈屿法律上的妻子,但我们只是形婚...他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和他死在一起的那个...”
邮件附件里有几张照片:一张是两个少年在灯塔前的合影,背后写着“1998年夏”;一张是陈屿的病历本,每页角落都画着小小的“W”;最后一张是离婚协议书,签署日期是半年前,备注栏写着:“感谢你这些年帮我找他”。
张明猛地掐灭烟头,手忙脚乱地撤回已经排版的报道。他盯着照片上那两个笑容灿烂的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下职业生涯最大的错误——把一段跨越生死的爱情,简化成了猎奇的社会新闻。
护士林冉的拼图
林冉站在警局证物室,看着桌上那些物品:生锈的圆规、染血的防水布、一沓泛黄的信件。最让她心痛的是陈屿的西装——她记得他第一次试穿时笑着说“要是尚雾看到我穿这么正式,肯定笑死”。
“这些是全部遗物?”林冉问。
警官点头:“除了那个铁盒,法医说可能是重要证物...”
“那不是证物!”林冉突然提高音量,引来周围人侧目。她深吸一口气,从包里取出一个日记本,“这是陈屿的日记,还有...我从尚雾母亲那里拿到的一些信。”
警官狐疑地翻看日记,脸色渐渐变了。那些页面写满了对一个人的思念,夹杂着疼痛的描述——“爸用警棍打我时,我喊的是尚雾的名字”、“今天又在脖子上描了一遍S,激光祛疤疼得要命,但没当年刻的时候疼”...
“他们高中时相恋,”林冉轻声解释,“被陈屿当警察的父亲强行分开。尚雾被母亲带出国,所有信件都被拦截。陈屿找了他十四年...直到同学会重逢。”
她拿起那把圆规,指给警官看底部刻的微小日期:“1998.6.29,他们第一次...用这个互相刻下印记的日子。”
警官沉默了很久,最后问:“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也有爱的人。”林冉亮出手机屏保——她和另一个女孩的合影,“陈屿帮我掩护了五年,现在该我为他做点什么了。”
墙上的见证
一个月后,滨海路婚纱摄影基地的施工被迫暂停。那座刻着“S&C = 1998 - 2028 / 直到世界尽头”的残墙前,堆满了鲜花和纸条。
“听说他们死前在这里刻字。”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对同伴说,“三十年,正好是他们认识那年到今年...”
“是三十年的爱情。”同伴纠正道,小心地放下一束白色满天星,“我查了资料,那个叫尚雾的背包里,装着他们所有的通信。”
夜风吹过,掀起几张手写纸条。其中一张写着:“你们在另一个世界不必隐藏”。另一张更简短:“S&C=∞”。
工地负责人老周原本打算明天就推倒这面墙,现在却犹豫了。他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则新闻——市议会正在讨论将此处列为“爱情地标”。照片上那两个笑容明亮的少年,和后来西装革履却眼神黯淡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又好像不是。
老周摸出烟点上,忽然注意到墙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光。蹲下身,他发现是枚银戒指,卡在砖缝里,内侧刻着日期:1998.6.29。
“原来在这啊...”老周想起法医说过尚雾左手有戴戒指的痕迹。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将戒指放回原处,用一小块水泥固定好。
就让这一切保持原样吧,包括那行被雨水冲刷却永不褪色的刻痕。
毕竟有些故事,不该被时间抹去;有些爱情,值得被世界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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