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湖心长街上，杂乱的声响，躁动的人群，不安与渴望在人群中分外突出。
江光远听到高龙的嘶吼，身形不稳，晃动了一下。
反观江才清，她很冷静，静到像是不带任何情绪，迅速环顾四周，看着身后哄闹的百姓。
她现在明白了，高龙为什么要在湖心演这么一出戏了。
阿良已经疯了，江家只剩她一个继位者，高龙这样做，是想让江家再无走下去的可能。
想用百姓的声讨，逼她就范？江才清一贯温和的表情有了裂痕，露出一些决绝的冷模。
“我不接受！”
比江才清先出声的，是高龙身后的年轻人，穿着打扮很不平凡，一眼看去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父亲！阿清与我有婚约，如何能另许给二弟！”
高龙瞪着眼睛，费力地喘着粗气：“就是与你有婚约我才放心！她既能嫁你，那就也能嫁给文通！”
潮湿的风带着水汽，呼进肺里，闷得人难受。
“求父亲三思，说不准，说不准是卦象错了...”
一声响亮的耳光，把躁动的人群定住。
“高文景！死的是你弟弟！你亲弟弟！”高龙怒骂道，“就算你不为文通考虑，你也该为湖心口的啊！”
“难道你要大家都活在怨鬼的报复下，背井离乡，家破人亡，你才愿意放弃你那小情小爱吗！”
周遭百姓骤然炸开锅。
“对啊！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
“大家的命可比你的姻缘强多了！”
“我们是没钱离开，况且这怨鬼也不是我们造成的，凭什么要我们背锅！”
“就是就是！该拿出解决办法的，是江家！”
“江家一命偿一命！”
“江家偿命！”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大多数是认同江家应该允下这门亲事的，少部分，是要江家，直接偿命。
在这样的局势下，没有能力外逃的，都在拼尽全力呐喊，尽力想保全自己。
高文景无措地看着眼前透露着疯狂的父亲，周身的喧闹要将他吞没。
一片混乱，他去找江才清的身影，很好找，她站得很直，立在那里像一副画。
他看见她脸上的血色褪去，只剩下一张没有温度的空壳。
“阿清...”高文景喃喃，想穿过人群去找她，但人群已经涌向江家所在的方向，将他们层层裹住，犹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密不透风。
江光远出门时带的人不多，只是尽力将人群隔开就很费劲，等真正从骚乱中脱身，他回头张望，发现卫淑英她们三人已经被人群冲散。
想着一会儿找人出来接应就好了，他揽过僵在原地的阿清，快步离开了。
“哇塞，这江家惹了这么不好惹的角色啊！”卫喜瞪着眼睛，惊讶地张大嘴巴，河豚一样鼓着腮帮子。
早在骚乱发生前，卫淑英就在暗处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先离开。江家离场的时候，她们在永丰楼点的茶水已经上齐了。
“早知道快点赶路了，现在这个情况，江光远估计没有心情找东西了。”卫淑英有些头疼，撑着手肘，眼神放空望着楼下的马夫。
卫三想不明白：“不能抢过来吗？”
卫淑英放下揉眉心的手，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摇头。
“如果这件东西我知道在哪里，也有抢这一条路子，但难就难在——”
“这件东西只有江光远找得到，紫炎堂的走单账本。”
看着眼前两双无知的眼睛，卫淑英耐心解释。
“江家是靠递夫生意起家的，也就是替人送信件或者密函，做大以后就立了紫炎堂，生意也正规起来，订了规矩，每一单时间，地点，寄收人必须详记在册，以做保证。墨家的书信往来量很大，像这样的大家族，江家会有单独的本子记录，我们要拿的，就是墨家的记录册。”
她说完，眼前两人面做恍然大悟的模样，一个佯做深沉，一个震惊感叹，两两相望，唯有点头。
“吃吧吃吧，快吃完回江家。”卫淑英把面前的两只鸭头推到他们面前，轻声叹一口气，端杯子猛灌一口茶水，继续看楼下马夫卸货。
街上的人群散去，三人才从茶馆里出来，回到江府。
“江老爷。”卫淑英在大堂内找到静坐发呆的江光远。
江光远回过神，缓缓抬眼，本能挤出一个笑，“卫少侠来了，坐吧。”
卫淑英落座后，直接了当：“墨家的记录册，大概什么时候能找到？”
江光远摇头：“紫炎堂往来商单频繁，七年前的册子，怕是得将库房翻个遍了。”
他看着卫淑英冷静到有些冷模的神情，恍惚觉得她下午是不是没有在湖心，没有看见高龙是怎样装神弄鬼想害死他一双儿女，怎么现在一脸没事的坐在堂下，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啊。
“卫少侠啊，你也看见江家现在的处境，只怕老夫实在分不出心思，来处理墨家的事情了。”
“江老爷的意思我明白，江家的处境我也大致了解，只是，卫某实在想不明白，江家到底做了什么，让高家这样兴师动众地，要将你们置于死地。”
江光远闭眼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来：“南北两边，常常因为水的问题，发生争执。”
“两家祖上曾经约定，高家不会以任何原因，把南湖的水停了，会保障整个湖心口百姓用水的权利。”
“可谁曾想，在老夫太爷爷那辈，这个约定破裂了。某一日，北湖流下来的水，竟然都是浑浊的黑水，这样的情况断断续续持续好几年，南湖的百姓苦不堪言。一些有能力的，就搬到北湖，没有条件的，只能在南湖，等着长不大的稻子。”
“那几年，湖心口每个人都知道，北湖富，南湖穷。终于，我太爷爷坐不住了，上前去讨个说法，结果大打出手，两家自此交恶。”
“到了我这一代，也知道继续斗下去，吃苦的都是百姓，高家主张，两家结亲，从此不再闹事。”
“可不知为何，年初起，高家开始断水，南湖错过了春耕，再这样下去，怕是颗粒无收了，于是我提议，两家在湖心和谈，也让百姓做个见证。”
他说到这里，痛心地抓住桌面。
“原先我想着，让阿清去，她性格稳重些，可阿良说，他也想为江家出份力，我想也是，孩子总是需要历练，便答应了。”
“谁料竟酿下大错。”江光远说到这里，苍老的声音带上哭腔，“阿良从小敏感，时不时会魇着，但都是夜里的事情，那日情况焦灼，高家老二又说了不中听的话，阿良他，他失手，无意间害了人性命。”
卫淑英望着主位上掩面的中年男人，关切开口：“世事难料，令郎无心，但终究欠下一条人命，现在高家变了法儿的，想将这条命讨回去，只怕不论如何，江家都得折点东西了。”
江光远苦笑：“高家用百姓压着，任谁都希望，江家早日还清命债。我儿已经疯了，若是阿清...”
他说不下去，颤抖着伸手去探茶具。
时机到了。
卫淑英的眼里，和善更甚，但嘴角的笑意压不住，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拉人沉沦。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说是绝境但也还有一线生机。”
入夜，密集的云挡住月光，凉意袭来，院外的樟树随风作响。
这样惬意的夜，卫喜和卫三却在房里焦急踱步。
“头儿怎么还不回来，你说会不会是遇上劫匪当道，或是仇家上门，再者被野兽袭击？”卫喜越想越后怕，“我要出去找头儿，头儿需要我。”
卫三按住他的肩膀，看起来比他冷静一点：“这里是江府，你说的那些都不会应验。”
卫喜恍然：“对对，这里很安全。”
卫三又补上一句：“定是江家人把头儿困住，想加害她，我这就把江家人全杀了。”
说完拎起今日新打的长刀，就要冲出去，被卫喜死死拦住门口。
“你们在这里干嘛。”卫淑英从院门进来，就看见一个杀意十足，一个惊恐阻拦，活像二人转。
“头儿！”
“你回来了！”
卫淑英调笑他们：“哪里来的两只小狗，我这里可没饭吃。”
卫喜方才还沉浸在有人要害头儿的恐惧中，现在又活过来：“呜呜头儿你还活着真好。”
卫三有些扭捏，但也开口：“我不怕没饭吃，只要头儿一直带着我就好。”
卫喜略带鄙视地盯着卫三，不甘示弱：“我也不吃饭。”
“好了，说正事。”卫淑英进屋，带上门。
给两人大致讲了两家的恩怨，还没说上正事，两个幼稚鬼又争上了。
“高家真坏，断水不就是断了大家的活路吗，死得其所！”卫喜大力挥手，轻拍桌面。
“江家也没好到哪里去，杀人就是杀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卫三支起一只手，抵在腮边。
卫淑英勾了勾嘴角：“事情的真相不能只听一家言。”
“明日起，卫喜，你上街去打探消息，隐蔽点，别让江家的人发现。主要打听江高两家的恩怨，还有定亲的时间，还有南北湖历年来的收成情况。”
“收到！”
卫三期待地看向卫淑英，像小狗乞食摇晃着尾巴。
“卫三，你去跟着高文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可遗漏。”
“我有预感，他将会是破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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