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臣死了。
碎月城连下了三日的雪。
而此时的三玖悠悠醒转，这是一处杂房，有一人的身影在窗前，袖袍看起来灰扑扑的，只是背脊挺得很直。
“你……”江三玖晃了晃脑袋，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在这里了，她看着眼前女子的身影，缓缓起身。
那人转过身来，江三玖身子一僵，看清了她的脸。
正是天后卫绾儿。
“江三玖，我的女儿。”卫绾儿唤了她一声。
“是你！”江三玖彻底清醒，“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卫绾儿冷下眉眼，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衣领，“是我又如何？”
城主府的人都因姬臣的死忙忙碌碌，倒是给了她可乘之机，她略带嘲弄地看着江三玖，“不过是个病秧子，你也唤他一声‘兄长’？”
卫绾儿一把推开她，满眼嫌恶，“果然是祸水！姬臣怕是对你有别样的心思，死了倒也好，省得我王室不幸……”
“不准你胡说！”江三玖瞪着眼睛，双手攥得死紧。
“呵！我胡说？”卫绾儿绕着她走了几步，打量着她，“身段倒是不错，眼睛也很像我，但——”
她冷下眼，“你真是让人讨厌！”
江三玖虽对父母亲情没了念想，但此刻，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酸。
“姬臣是王室之子，竟任由卫溍胡乱作为，简直该死！”
“不准你说！”江三玖听不得她这样说姬臣，眼中盈满凶狠，“他比你们都好！你们就是不配统御万民！”
“啪！”
卫绾儿的巴掌落在她脸上，“你懂什么？”
卫绾儿胸口不住起伏，她来碎月城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的，她是想联合姬臣攻打卫溍，但姬臣满脑子只有眼前这个野丫头，全然不顾王室之尊，不是该死，是什么？
“若非因为你，卫溍怎会攻打天都，天官说得果然没错，你就是灾星！”
“灾星”二字，让江三玖的脸白了白。
“
你知道大周如今死了多少人吗？”卫绾儿靠向她，轻声地问她：“你做梦的时候，就没梦见过那些惨死的人向你索命吗？”
“不是这样的……”
姬臣告诉过她，天子无道，叶落兴建行宫，已死五万人之多，多数都是累死的，还有无数百姓被赋税压垮，拿不出银子，就要被拉走。
“都是你的错，你穷苦日子过得多了，知道那些人有多惨，卫溍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
“不是这样的！”江三玖捂住耳朵，“不是我的错……”
“怎么不是你的错？”卫绾儿不放过她，步步紧逼，“若非因为你，妹几会死？若非是你，魏青禾又可会死？”
魏氏女聪慧，若不是为了护着她，她还真不知道凭佟家那个蠢货能否杀了她，犹未可知。
听到卫绾儿的话，江三玖僵住，抬眸看着她，“是、是你让佟婴杀的青禾？”声线不稳。
卫绾儿看着她，诡异地笑了下，却是不答，只是说：“都是你的错！你从一开始便不该活在这世上！”
“不要说了！别说了！”
“不！我就要说！你最好的朋友是被你的亲生母亲杀死的，妹几也是！你是不是很痛苦？”
卫绾儿不容她退缩，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到身前，冷声说：“就是我命佟婴杀了魏氏女的！许佟氏好处，你待如何？”
“我要杀了你！”江三玖猛地挣开她，嘶吼一声。
卫绾儿却不怕，再次靠近她，在她耳边问：“怎么？你要弑母？”
虽早有猜测，但江三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她得知自己是王姬的时候，想过自己的母亲会是什么样的人。
那时，她祈求着青禾的死，不要与母亲有关。
后来，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想让她死，是那个差点儿踩断她手的天后……
可无论哪一刻，都不如此刻让她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她眼里含着泪，步步后退，像看一个魔鬼一样，看着眼前的女人。
“为什么？”卫绾儿仰天一笑，“呵！谁挡我的路，就要死！”
她沉着眉眼，突然手指着她，“你也一样！”
哪怕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也绝不会有一丝怜悯，绝不！
江三玖耳中轰鸣一声。
所以，当得知她有祸国之兆时，便不假思索地要杀了她吗？
这一刻，江三玖再不对眼前这个女人抱任何希望，她喃喃地道：“可错的从来不是我，若非你们，我又怎会被逼至此？”
若非是他们都不要她，都要杀了她，又怎会被天下人不耻？
“我说过……要为青禾报仇的。”江三玖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犹如鬼魅。
“哦？”卫绾儿嘲弄地看着她，“想弑母？”
见江三玖眸光微闪，她又上前，“你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是要遭天谴的！”
“就算你杀了我，江三玖，也改变不了，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是不是觉得很脏？”
江三玖真的觉得自己的血是最脏的，她后退着望着她，“你就算有天下最美的面皮，心里也肮脏得可怕。”
“为什么要杀青禾、妹几？”
卫绾儿哈哈大笑，“不过区区贱命，有何不可？”
江三玖不明白，她怎么可以直到此刻，还能无耻地说出这种话。
“我脏，那江三玖你的血也脏。”卫绾儿大喝一声：“若是你想报仇，就杀了我！杀了我啊！”
江三玖的脑中闪现过青禾的身影，还有那沧桑面容的苏幕遮……
还有鲜活的妹几……
她再不可抑制地大喊一声，匕首滑落，刺入卫绾儿的胸口。
卫绾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却又一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长得可真像我……”
“啊！”
她们的眼睛那样像，看着卫绾儿的眼睛，江三玖疯了一般将她推开，“你不是我母亲！不是！”
她吼着：“我的母亲只有郑婴，只有郑婴！不是你……”
江三玖捂着耳朵，像只被困的小兽一般呜咽不止，她看到倒在地上，胸口的血汩汩冒出的卫绾儿，惊得抖了下身子。
“阿……”卫绾儿的视线已经模糊，只是顺着眼中大概得轮廓，寻找江三玖的方向，微微抬起手。
“嘎吱”一声，杂房的门打开。
一线阳光射进屋中，卫绾儿的手彻底滑落，整个屋中，只余江三玖的哭声。
夏侯无忧看了眼地上的天后，嘴角的血迹蜿蜒，神情却放松，他心里一惊，忙转头向江三玖看去。
听到声音，江三玖缓缓抬起头，唤了声：“公子……”
逆着光，江三玖看不清来人的模样，这人一袭白袍，上无点缀，墨色的发在风中悠然飘荡。
夏侯无忧大步朝她走来，江三玖也看清了他，长睫颤了下，然后咬住自己的手腕，不住地抽泣。
夏侯无忧心疼得很，俯身抱着她，“没事了，没事了。”
他一边安慰，一边将她的手从她口中拽出，江三玖哭得喘不上气，任由他动作，自己则紧紧陷在他肩头。
“夏侯，我杀了我自己的亲娘。”
夏侯无忧将她抱得更紧，眼中的心疼之色愈重，一切……都源自那句谶言。
他安慰着：“小丫头，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我生命中，每一个曾经好的人都离我而去？为什么？”
青禾死了，妹几也离开了，如今对她那样好的兄长也死了……
“是不是我真的是个灾星？”她挣脱着，双手扒着夏侯无忧的衣袖，一双眼紧紧望着他，“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活着？！”
如果她死在天都王宫，那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是不是因为我，卫溍反了天子是错，是不是因为我，如今又死了好多百姓？”
“不是！”夏侯断然打断她。
即便他再讨厌卫溍，也不能说卫溍反了天子是错。
天子暴虐，猜疑甚重，若是现在不死，日后死的便是他们，连当年那个进言忠孝的士卿，他都可以眼皮不抬一下地杀了，只为向他们示威，又怎会任他这九城做大？
且他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死在赋税上的百姓又哪里少了？
倒是不如现在死了的便宜。
而卫溍兴兵，必会有人伤亡，可他厚待俘虏与死者，不让家中独子参军，已做到仁至义尽，他已经将伤亡降至最低。
是以，夏侯无忧无法说他不对，卫溍夺得大周是必然，所以像他劝他爹早早投降，免一番波折最好。
反正九宸城不是折在他这儿的。
卫溍现在还在收复剩下诸城，然后整顿大周，若非如此，卫溍只怕会亲自过来。
早在岁云城，卫溍的手下人就发现了卫绾儿的行踪，不过卫绾儿倒也聪明，让人兵分几路，倒是没让卫溍的人寻到她。
还是卫溍想到，卫绾儿会来碎月城，让他前来护住江三玖。
想来，卫溍也是知道江三玖会多想，而卫绾儿那个毒妇还真的是死前都不消停，说些乱七八糟的！
夏侯无忧厌恶地瞥一眼卫绾儿，旋即换上另一副面孔，捧起江三玖的脸，认真道：“当日乌啼城一别，便想告诉你，我一直在暗中寻你爹娘，眼前死的这人，不过路人一个，你爹娘……”
他扬起一抹笑，“还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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