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非兵不可

谢拂桐默默读过一遍,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

这是《左传》成王篇里的话。

一个国家的大事,就在于祭祀和战争。

果然如她所料,这个幻境的任务与春神祭有关。

入幻境时特意给她安排了太常寺礼院的身份,大神仙刚刚的简文里又强调了祭祀是大事,看来任务多半是要她将春神祭给顺利办下来。

不过应该不可能只是让她打打工那么简单……难道有人要阻挠、破坏春神祭?

宗庙之事,时羞之奠,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有史以来,鲜闻有不成者。

是谁要破坏春神祭,又是为了什么?

谢拂桐这厢思索着,另一边却突然生了变故。

只见都罗令宁冷哼一声,将手中酒盏重重磕在案上。

“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两位大人难道不知道你们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茶马贸易不通,交易量连年下降,我们没法凭空变出茶叶来,任我们的子民自食其力又如何?”

满座皆惊。

这胡人好猖狂的口气。听她的意思,流寇才是被逼无奈的苦主,边境有流寇侵扰倒成了我朝的过错,是我朝咎由自取,可茶马贸易不通明明是因为她们的开价苛刻!

提举茶马司的官员闻言斥道:“都罗大人,茶马比价早有定制,今之贸易不畅,全因贵国官商私商贪诈,不循定例,大殿之上,天子面前,岂容你颠倒是非黑白?想好了再回话!”

都罗令宁:“颠倒是非黑白?我们大凉人从来不屑于搬弄口舌,我们想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去拿、自己去争!女神会保佑她每一个自食其力的信徒!”

她又转向刚刚发话的枢密院官员,本就锋利的眼角眉梢现在更是浸透傲慢。

“和气?阁下应该隶属枢密院吧?我以为你们应该最知道和气从何而来。今年的岁币尚未发出,日后还得仰仗枢密院调度护送,有劳了。”

她说完后犹觉不足,居然还朝枢密院官员拱手作了一揖,动作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姿态随意,又目带讥讽,不像是在行礼,倒像在对付什么阿猫阿狗。

满座现在连惊也顾不上惊了,这是**裸的嘲讽和挑衅!

明明之前满月宴还好好的,现在这群蛮人怎么突然敢这样行事?!

短短几刹之间,宴席之中有人被气得面色青白,有人凝神垂眸飞速盘算,有人惴惴不安担心自己头顶官帽,还有人微不可察收紧了握住酒盏的手指。

五息,只需五息,也只有五息,宴内寂寂无声,针落可闻。

无论是运筹帷幄,是凭风扶摇,还是借刀杀人,大殿之上,总要有个决断。

席中有人正要动作,却见有宫男领着一名小吏进了殿,二人见气氛不对,纷纷低头轻步疾走,都恨不得把头埋进脖子里。

兵贵神速,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是没错,但关乎身家性命,还是谨慎为好。

正要动作的人纷纷都退回了座席。

宫男和小吏很快到了目的地,是判礼部事薛卓身侧。

小吏俯身向薛府监耳语了几句。

薛卓缓缓起身,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像一下子消化不了方才所闻,又像是碰上难以启齿的难题。

她朝圣上一揖到底,神色挣扎,短短几个字被她说得像是已经在舌头里打结。

“禀、禀陛下,吏员来报,来远驿……来远驿的围墙、在一炷香之前被全部炸毁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

永庆帝垂眸,脸上神色不辨悲喜。

薛卓等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殿前。

座中各官员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子产坏晋馆垣的典故。

子产辅佐郑国政事,出使晋国,参加朝聘,晋国却对郑国使团态度轻慢,不予接见。

驿站简陋狭窄,子产就命人拆毁驿站的墙垣,供车马进出,并在后续驳倒晋国君主派来责问的大臣,为自己与国家赢回尊严。

只不过如今西凉使团更进一步,不是拆毁,而是直接炸毁了驿站围墙。

谢拂桐,或者不只谢拂桐,有真才实学而非草包者,在场许多人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出处。

狂悖至此,她们到底想干什么?!

殿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紧绷如拉弓至满弦。

风险太大,赔率太高,此局水深,不宜入局。刚才要有所动作的官员有一大半立即打消了念头,决定今日做个鹌鹑,还有一小半仍在兀自纠结。

唯有年迈的宰执轻轻拨动弓弦。

王庭芳起身,朝上首的天子行礼。

今日参宴官员皆着公服,圆领大袖,裾加横襕,头戴乌黑色直脚幞头。

王相官居高品,通身贵紫,身加玉带,腰系金鱼符,行止间尽是久居上位者的从容不迫,威仪隐现。

她两鬓斑白,早已不复盛年,此时说话声音也不大,但在场没有人会忽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王庭芳缓声道:“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东道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

王庭芳慢慢一笑,眼角皱纹舒展,笑容里含着仿若对淘气小童的包容。

“和气致祥,乖气致戾。使者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劳神动气?

“谈言微中,可以解纷。不管有什么事都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说,好好商量。无论是太常寺礼院还是提举茶马司,都一定会给贵使团一个满意的答复。”

都罗令宁依旧目带讥讽:“这位大人好学识,不过既然敢用原典,想必大人也知道前一句是什么吧?”

座中一静,惊涛骇浪更甚。

都罗令宁斥道:“政刑不修、寇盗充斥、有辱她属!如此家国,谈何兴文重礼、和气致祥?!”

众人惊讶,纷纷绝倒。

这用典还能这样用?诡辩,这是胡搅蛮缠的诡辩!

都罗令宁:“左传?哼,我从来不爱看那种东西。我只读战国策。

“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止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然后可以建大功。

“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

都罗令宁冷然:“我们大凉,从来也不怕战!你们不给我们的,我们自会替天行道,亲手抢来!”

满座哗然。

王相回身,脸上满满的担忧和愧疚。

她作势要再拜天子。

永庆帝抬手相止。

侍在身侧的宫男搀扶着王相坐回席中。

谢拂桐飞速思索。

西凉使团今日反复,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早有预谋。

不过动机是什么?好处又是什么?

她方才推测有人要阻挠、破坏春神祭,难道就是用今日之事害得礼院官员都被革职问责,官员交接不及,春神祭无人筹办?

如此行为实在太离奇。

虽说最诡谲的政斗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操作手法。但这样行事实在太费周章,就算真是拿此事来对付礼院,也应该还有一重或者多重其它目的……

谢拂桐还要再想,余光却瞟到似乎有一紫袍官员正欲起身。

这个位置……

谢拂桐眯眼打量过去。

是……计相晁本愚?

我朝高宗皇帝将财政大权从宰相手中分割出来,设立三司,曰度支,曰户部,曰盐铁,掌管全国财政。三司使为三司最高长官,位高权重,又称“计相”。

许是福至心灵,谢拂桐忽然茅塞顿开。

太常寺礼院司掌科举、外交与祭祀宗教之事,按理来说应当全权负责接待来京使团的各项事宜。

但礼院长官判礼部事往往官阶不高,为凸显对异邦的尊重,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往往会再指派一名官阶高的大臣作为礼院名誉上的长官。

中周以来,天子多爱派使差遣,官制冗余杂乱,祸患丛生。

今至于我朝,六部早已废止,只余空架,六部原来的实际差事则被拆解分派给了新设立的部院,比如铨选院之于吏部,又比如太常寺礼院之于礼部。

但原来六部的官职名称却被纳入了我朝的本官体系中,比如王相王庭芳是正二品吏部尚书,而晁本愚是……从二品礼部尚书?!

谢拂桐记得前几日宋霖还吐槽过,上头躲懒,这次接待西凉使团的名誉长官居然是直接按本官官职指派的。

是晁本愚安插她和李主事临时加入随侍官员的?为什么?

谢拂桐深吸一口气。

不管计相是出于什么原因,也来不及探究今日局势的幕后始末。

现在她只知道一件事。

既已入局,无论是成为弃子还是死子,都不是她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要在棋盘上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她要掌握事情的原委。

谢拂桐起身,朝天子一揖到底。

“陛下,臣有本奏!”

满座讶然,许多官员纷纷循声回首看向谢拂桐。

无数双朱紫华客的眼睛,此刻聚焦于这个末席的小小墨绿官员。

弓弦过满将崩,千钧一发之际。

文中提到的直脚幞头是宋朝那个有两个长翅的官帽~

可能明天晚上还有一更。

堂堂新封面来袭!O(∩_∩)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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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非兵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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