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虞没急着上药:“若有人要救个不相干的孩童,去害另一个人,对么?”
烬苍沉吟片刻:“孩童无辜,可若以命易命……”声音渐低,最终化作沉默。
“若那人本就要死呢?”
“那……”烬苍眼底泛起涟漪,语气带着不确定的犹疑,“是好事吧?”
屋内安静下来。
他想,自己大抵是说错话了。
药膏的清香在案几上幽幽散开,烬苍的目光始终不敢与昭虞相接。
“药……”瓷瓶被欲盖弥彰的往前推了推。
昭虞看着少年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有趣:“你抖什么?”
“没、没有。”
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映得他眼底水光潋滟。
昭虞忽然倾身向前:“烬苍。”
“在!”烬苍浑身一颤,险些从蒲团上弹起来。
这个反应让昭虞微微蹙眉:“你很怕我?”
“不是!”烬苍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又慌忙压低:“我只是……”他停住,说不出个所以然。
昭虞眼底却兴味更浓。
“抬头。”她轻声道。
烬苍乖乖照做,却在撞上她视线的瞬间又慌乱垂下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颤动的阴影。
“再近些。”
他向前倾了倾,距离刚好能让昭虞伸手触到他的发顶。
“低头。”
她的指尖穿过他的发丝:“谢谢你的药。”
烬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几乎要冲破胸膛。
“师姐……”他声音发颤,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昭虞的手贴着烬苍的脸颊下移,她的掌心微凉,贴在滚烫的皮肤上,舒服得让人想蹭一蹭。
她觉得困惑,他面对灼无咎的刁难时倒是倔,在她面前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她的手逐渐向下,印上他的心口,感受到掌下剧烈的震动:“心跳这么快?”
烬苍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他想逃,却又贪恋这片刻的亲近,最终只能僵在原地,任由昭虞的手在他胸膛安置。
心脏疯狂叫嚣,烬苍张了张嘴,终于在昭虞又想去摸他脖颈时起身,深深鞠躬:“弟子告退!”
说完便要向外跑,结果左脚绊右脚,险些撞上门框。
昭虞忍俊不禁,逗弄的心思便攀爬上来:“回来。”
烬苍慢吞吞地转身,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坐下。”
烬苍同手同脚地走过来,跪坐的姿势标准得如同受刑。
“伸手。”
烬苍茫然地摊开手掌,昭虞将药瓶放在他掌心:“帮我。”
烬苍瞬间睁大了眼睛:“我……我不行……”
昭虞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慌乱模样,忽然轻笑出声:“我就这么可怕?”
“不是的!”烬苍急得额头都沁出了汗珠,“我只是……”
他想说一些诸如授受不亲所谓的言语,又觉得不合时宜,太过古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呼吸都停滞了,昭虞的手又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见她微微挑眉:“这么紧张?”
灯火翩然融入眼前人的眉目,明明灭灭,晃的人目眩神迷。
她却又收回手,点到为止:“去吧,不为难你了。”
烬苍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却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衣摆,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这回怕是当真要摔。
缚神绫将烬苍往回一拽,温热的身体撞进怀里,案上杯盏颤动,心跳声震耳欲聋。
天上星河不转,杯中水月相旋。
昭虞忽然伸手,指尖轻点:“这里,好吵。”
血液轰地冲上来。
烬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昭虞微微摇头叹息。
“真在怕我?”
似乎是也觉得两人此刻的动作不太恰当,昭虞又将烬苍扶起。
“抱歉,没收住力。”
烬苍鼓起勇气抬头,却见昭虞已经转身去整理案上的卷宗,背影清冷如霜。
方才的亲近仿佛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烬苍低声道:“师姐,我先回去了。”
“嗯。”昭虞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余光瞥见他又是同手同脚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扬起。
指尖还残留着少年肌肤的温度,像是捧住了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这种感觉很新奇,有人会因为她的一个触碰而方寸大乱,会因为她的伤痛而辗转难眠。
缚神绫静静垂落在腕间,昭虞轻轻抚过绸缎光滑的表面:“真是……”
.
远处,烬苍一路狂奔,直到确定昭虞看不见了,才停下脚步。
他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气,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月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他身上。
被她触碰过的脸颊,心口,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
像雪落在滚烫的肌肤上,转瞬即逝,却让人魂牵梦萦。
烬苍缓缓蹲下身,将发烫的脸埋进臂弯。
“师姐。 ”
“师姐抱我了。”
.
案上摊着两册文书,左侧是贾十方送来的灵根名录,右侧是戒律堂的死囚档案。
窗外唯余星河倒悬。
昭虞目光在“流民暴动案”上停留片刻,一批妄图推翻仙门的死囚录入在册。
灵根相近者十余。
戒律堂的处理环节今年已全权由她掌控,灵根只有品质和属性差异,仙门竹简与贾十方的名录互不干涉。
此事不论其程,惟取其终,事成即善。
生杀在袖,不如借法行私,偷死生逆命。
三更时分,戒律堂地牢的石壁上凝着水珠,滴答作响。
昭虞提着灯走过长廊,惨白的裙角扫过潮湿的地面,未沾半分污渍。
守夜的弟子靠在墙边打盹,她指尖轻弹,一缕幽香飘散,那弟子头一歪,睡得更沉了。
最里间的死牢关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铁链穿入琵琶骨。
昭虞轻叩铁栏。
“长老。”牢中死囚抬起头,眼中死气沉沉。
昭虞不应,只是将抄录的名录丢过去。
名录上写着那个孩童的灵根品质以及属性。
死囚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枯指摩挲纸页,迸出嘶哑的笑声:“要老朽顶替这娃娃?”
“嗯。”
“凭什么?”
昭虞指尖轻点,牢门铁锁应声而落:“你孙女的痨病,沈听禅会治。”
死囚猛地扑到栏杆前,铁链绷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昭虞后退半步,灯影在她眉眼间摇曳,映出眼底一片寒潭。
死囚盯着名录,突然发出嘶哑的笑声:“我想回去,见见小满。”
夜色如墨,昭虞指尖掐诀,铁链断开。
死囚踉跄着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烛光下拖得很长。
“跟上。”昭虞转身,灯影在潮湿的地面上拖曳。
屋内点着微弱的油灯,隐约传来孩童压抑的咳嗽声。
昭虞站在阴影处,看着老人跌跌撞撞扑到床前。
“小满。”
死囚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床沿。
这个曾率领流民冲击仙门的人,此刻像片枯叶般贴在床前。
床上的女童约莫五六岁,瘦得脱了形,却在看到祖父时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爷爷!”
黝黑的影子贴上窗纸,与更小的影子叠在一处。
死囚将孙女紧紧搂在怀里,浑浊的泪水滴在孩子发间。
孩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他慌乱地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脏。
夜风送来祖孙俩的低语。
“爷爷的衣服怎么破了?”女童的声音细若游丝。
“做工时刮的。”
“疼不疼?”她伸出小手,想碰他渗血的肩胛。
“不疼。”老者将她小小的手包在手心,两具渐冷的身躯互相温存着。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
那具佝偻身躯忽的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面,断裂的指甲抠进泥里,混着血与土:“长老开恩,让小满……”
“不行,”昭虞打断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像在看一卷褪色的水墨,“能力有限。”
死囚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长老可有安神的药?”
昭虞点头,药包落在泥地,打下一块苍白的补丁。
“会睡的很熟吗?”死囚捧着药,颤颤巍巍的抬头。
“会。”
死囚咧嘴笑了,露出残缺的牙齿:“长老心善。”
他回到屋中,低声哼起一首荒腔走板的童谣,干裂的嘴唇擦过孙女发黄的鬓角。
“稻草垛,高又高……”
夜风卷着草屑掠过昭虞的裙角,远处鸟鸣渐渐安静下去。
昭虞仰头望着天边的残月,听着茅屋里女童的碎碎念念渐渐微弱,最终湮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再无声息。
第一声清亮的鸟叫传来。
天亮了。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沉默。
行至地牢转角处,走到地牢门口时,她听见那人最后的问题:“那娃娃……”
“会活。”昭虞道,“以你的名义。”
死囚混浊的眼珠泛起微光,狰狞的笑容扯动了满脸皱纹:“好。”
昭虞转身向外走去,步履无声,像一缕游魂,飘荡着回了寝殿。
当刑堂弟子将已处决的玉简呈上时,昭虞的朱笔在“青州流民案”后画了个圆满的圈。
次日夜,沈听禅的马车悄然驶出,车辙很快被新雪覆盖。
宗门书册记载着已处决,贾十方账本登记着已处理,而那个孩子正裹着粗布棉袄,在百里外的山道上酣睡着。
回了仙门,沈听禅直奔着戒律堂去了:“那老头的孙女死了。”
昭虞正在批阅卷宗,闻言笔尖悬而未决:“嗯,我知道。”
她重新蘸了朱砂:“天亮之前,他亲手用腰带勒死了孙女。”
“他说,不能独留个痨病鬼在世上。”
能陪着的时候没得治,可以治了,他却要死了。
只叹此生无路,时也,运也,命也。
沈听禅倚着门,看着竹简上的名字被一个个抹去。
最后一笔朱砂落下,血般刺目,昭虞继续说道:“他托我谢谢你。”
“谢什么?”沈听禅明知故问。
“谢你那安神药。”
“让他孙女走得安稳。”
烛泪堆叠如珊瑚,夜似年长。
生趋死,隙驹不容徊。
今夜山下亦起风雪,暴露在荒野的尸骸,等来了一场大雪掩埋。
而贾十方手中那枚上品,将会在某个权贵的嫡子体内生根发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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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欲执生笔书死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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