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虽然带着伤痛的焦躁,却并非全无道理。灯下黑,兵行险着,往往是绝境中唯一的选择。
“可是……”苏云岫迟疑道,“就算我们能进去,保险柜……”她想起那沉重转盘和复杂的锁簧,以及上次九死一生的经历。
“我去!”程岩咬牙道,额上青筋暴起,“一条胳膊废不了我!老子就是砸,也要把那柜子砸开!”
“胡闹!”钱益民低声呵斥,语气罕见地严厉,“那是军用保险柜,硬砸响声惊天动地,你想把整个司令部的追兵都引来吗?到时候别说金子,命都得搭进去!”他看了一眼程岩那惨烈的伤势,叹了口气,语气稍缓,“况且,你这身子,还能经得起折腾?”
“那怎么办?!等着伤口烂掉发臭?等着电台变成废铁?!”程岩低吼,挫败感和剧痛几乎让他失控。
一直沉默的苏云岫,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或许……不一定需要硬闯或者开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阿四。”苏云岫吐出这个名字,“那个跟班。他还在那个茶馆后院吗?如果他没被司令部的人抓走,或者……灭口。”
钱益民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通过他?”
“赵启明偷卖违禁品的事情如果爆出去,赵副司令第一个饶不了他。阿四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比我们更怕。”苏云岪快速分析着,大脑在压力下飞速运转,“他一定急于脱身,或者急需一笔跑路钱。如果我们能找到他,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买通’他,让他从内部想办法,比如,趁乱偷出那几根金条?他熟悉司令部内部,尤其是赵副司令办公室周围的情况,比我们更有机会。”
这个计划同样冒险,依赖于一个已经被吓破胆的小人物的忠诚和能力,但比起再次强闯司令部,似乎又多了一丝迂回的可能性。
“能找到他吗?过了这么久,他恐怕早就跑了。”沈曼笙担忧道。
“赌一把。”钱益民沉吟片刻,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金老拐那条线或许还能用上一点。那种小混混,吓破了胆,第一反应往往是躲回自己最熟悉、觉得最安全的老窝,或者……去找他认为唯一能救他命的人。赵启明自身难保,他不敢找。那么……仁寿里那个茶馆后院,或者他相好的地方,都有可能。”
他看向苏云岫,眼神复杂:“但谁去?怎么接触?风险依旧极大。阿四可能已经落网,那地方可能布满了陷阱。”
“我去。”苏云岫没有任何犹豫,迎上钱益民的目光,“我见过他,认得他。我最合适。”她知道这意味着再次将自己投入虎口,但这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江砚舟不在,她必须站出来。
“不行!”沈曼笙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太危险了!陈默群可能还在到处找你!”
“正因为陈默群在找我,他才未必想得到我敢再次出现在和阿四有关的地方。”苏云岫反握住沈曼笙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而有说服力,“我会小心化妆,尽量不暴露。只需要远远确认,如果发现不对,立刻撤离。”
钱益民久久地注视着苏云岫,那双饱经风霜的浑浊眼睛里,审视、权衡、担忧、最后化作一丝无奈的决断。“……好。但记住,只是确认。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撤回!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顿了顿,补充道,“老夫跟你一起去,在外围策应。这把老骨头,还能顶点用。”
“钱老!”苏云岫和沈曼笙同时出声。
“不必多说。”钱益民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上海滩的沟沟坎坎,我比你们熟。两个人,总有个照应。”
计划就此定下。沈曼笙留下来照顾伤势沉重的程岩,并看守电台。钱益民和苏云岫再次伪装,准备冒险重返仁寿里那片危险区域。
两人用库房里能找到的煤灰和旧衣服再次改头换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逃难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两个。苏云岫将那把勃朗宁仔细藏好,冰凉的触感是她最后的依仗。
临走前,钱益民将那几片珍贵的磺胺药片分出两片,强行让程岩服下,又仔细给他的伤臂换了最后一次药。动作沉默而郑重。
没有再多的话语,钱益民和苏云岫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图书馆外那无边无际的、混乱的黑暗之中。
夜更深了。空气中的寒意更重,还夹杂着一种什么东西被烧焦后的糊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街道上比之前更加死寂,但这种死寂却透着一种更大的不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平静。偶尔有军队的卡车轰鸣着驶过,车灯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狼藉的街道,映出断壁残垣和来不及收拾的零星杂物。
两人避开主干道,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钱益民对地形的熟悉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他总能找到最隐蔽、最出乎意料的路径。老人的体力显然有些跟不上,呼吸愈发沉重,但脚步却依旧沉稳。
越靠近闸北宝山路一带,气氛越发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明显的肃杀感。暗处似乎总有窥探的目光,远处不时传来短促的哨音和犬吠。
仁寿里那条熟悉的弄堂口,如同一个张开黑暗大口的陷阱,静谧地等待着。
钱益民示意苏云岫留在弄堂口一个堆满破烂家具的阴影里,自己则如同融入墙壁的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先行摸进去探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苏云岫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神经紧绷。手指紧紧握着藏在外套下的枪柄,手心全是冷汗。
终于,钱益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重新出现,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凝重,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茶馆后院……空了。门被踹烂了,里面有打斗痕迹,还有……血迹。阿四……恐怕凶多吉少。”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晚了一步。阿四要么被灭口,要么已经被抓走了。
就在两人准备悄然后撤,另做打算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并非老鼠弄出的窸窣声,从弄堂深处另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里传来!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极其微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是……是……修收音机的……先生吗……?”
苏云岫和钱益民浑身一僵,瞬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后面,一个瘦小的、瑟瑟发抖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耗子般,慢慢地、试探性地探出半个头来。脸上污秽不堪,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丝绝望的希冀。
竟然是阿四那个相好的、在得意楼茶馆帮忙的女孩——小翠!她竟然没走?而且,她似乎认出了钱益民伪装后的轮廓?或者,她一直躲在这里,等待着渺茫的希望?
钱益民眼中精光一闪,对苏云岫使了个眼色,示意警惕,自己则上前半步,压低声线,用之前接触时的口吻试探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阿四呢?”
小翠听到问话,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惊恐地四下张望,然后才用气音、结结巴巴地哭诉:“四……四哥……被……被……抓走了……下午……来的……穿黑衣服的……好凶……打……打得好惨……带……带走了……我……我躲在水缸里……才……才……”
穿黑衣服的?不是司令部的人?是保密局?还是……陈默群的人?
苏云岫的心猛地一提。
小翠继续哭着,声音充满了无助的恐惧:“……他们……他们好像……在找……找什么东西……还……还问四哥……把……把什么……卖给谁了……四哥……没说……就被……被打得……呜……”
找东西?问卖给谁?苏云岫和钱益民瞬间明白了——那些人在找电台!或者说,在找偷走电台的人!阿四竟然硬气地没立刻招供?
“你……你们……能……能救四哥吗?求……求求你们……”小翠哀求得看着钱益民,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钱益民沉默着,脑中飞快权衡。阿四被抓,线索似乎断了。但这个小翠……或许……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冷冰冰的鼓掌声,突然从弄堂另一端的入口处传来!
“啪!啪!啪!”
节奏缓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一个穿着合体黑色风衣、戴着皮手套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踱步而出,身后跟着四五个面色冷峻、手持武器的壮汉,彻底堵住了弄堂的出口。
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斯文镜片后那双如同毒蛇般冰冷粘滑的眼睛。
“真是感人至深啊。”陈默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先是扫过惊恐得几乎要晕厥的小翠,然后,缓缓地、精准地,定格在伪装之下脸色骤变的苏云岫脸上。
“白露小姐,或者说……苏云岫同志?我们又见面了。这么晚了,在这肮脏的角落里,是找不到你想要的那点‘小黄鱼’呢?还是……在惦记那个不成器的姘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苏云岫的血液瞬间冰冷凝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仅认出了她,甚至连他们此行的目的——“小黄鱼”,都似乎了如指掌!
陷阱!这是一个早已布好的、请君入瓮的致命陷阱!阿四和小翠,都只是诱饵!
钱益民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了反应,猛地将苏云岫往身后一拉,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但陈默群身后的枪手速度更快!
“砰!”
一声沉闷的、安装了消音器的枪响!
钱益民身体猛地一震,踉跄一步,苍老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迅速洇开的那片深色……
“钱老!!!”苏云岫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崩塌,化为一片血红!
冰冷的枪口,如同死神的凝视,齐齐对准了她。陈默群的笑容在阴影中扩大,优雅,却残忍无比。
“别急着叙旧。”他慢条斯理地取下皮手套,“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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