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外滩钟声荡

时间的流逝从未如此缓慢而清晰。葛妈小楼内,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将每一丝焦虑、每一次心跳都无限放大。窗外,夜色依旧浓稠,距离天明,距离那个决定性的上午十点半,还有漫长的数个时辰。

苏云岫靠墙而坐,膝上摊开着钱益民那本神秘的笔记本。她的指尖一遍遍抚过“1030, 1L, 4S”这行字迹,仿佛要从中抠出更多隐藏的讯息。眼睛因缺乏睡眠和高度紧张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亮得骇人,所有的疲惫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压下。

小顾坐在对面,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支勃朗宁手枪,动作机械,眼神沉郁。他几次想开口再次劝阻,但看到苏云岫那雕塑般坚定的侧脸,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老曲昏迷前的暗示是他们黑暗中摸到的唯一线索,无论多么渺茫离奇,都必须抓住。

葛妈悄无声息地煮了一点稀薄的米汤,分别递给两人。“多少喝点,攒着力气。”她浑浊的目光扫过苏云岫,“姑娘,外滩那地方……龙蛇混杂,探照灯亮得跟白天似的,巡捕、丘八(士兵)、还有那些穿黑皮的特务,比黄浦江里的鱼还多……千万当心。”

苏云岫接过碗,温热的触感短暂驱散了指尖的冰凉。“谢谢婆婆,我知道。”她小口啜饮着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米汤,味同嚼蜡,心思早已飞到了几个小时后那危机四伏的外滩。

她反复推演着计划。如何避开沿途盘查?如何接近海关大楼钟楼?如何识别可能的“听风者”?如果找不到,又该如何在那特定时间点,将信息“广播”出去?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巨大的未知和风险。

“这个……你拿着。”小顾将擦好的枪递过来,眼神复杂,“里面还有三颗子弹。关键时刻……防身。”

苏云岫看着那支沉甸甸的铁块,摇了摇头。“你留着。我带着反而容易出事。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如果真到了需要用它的时候,恐怕也于事无补了。”她更相信自己的观察、机变和这身能融入市井的狼狈。

她将笔记本上那关键的一页小心撕下,折好,塞进内衣最隐秘的口袋。其余部分交还给小顾:“这个你保管好。如果……如果我回不来,这就是最后的线索。”

小顾沉重地接过,点了点头。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终于挪到了凌晨四点左右。天色依旧墨黑,但这是城市守卫最为疲惫、警戒可能相对松懈的时刻。

苏云岫最后检查了一下自身。一身皱巴巴、沾着污渍的普通妇人衣衫,头发胡乱挽着,脸上刻意保留着奔波后的憔悴和灰垢。她看起来就像千千万万个在上海滩底层挣扎求生的普通女人,为了一口吃的或者一点微薄的工钱,不得不顶着夜色和危险早早出门。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小顾和葛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悄然滑出了后门,身影迅速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

街道空旷而死寂,只有寒风卷着地上的废纸和落叶打着旋儿。偶尔有早起的黄包车夫拉着空车,缩着脖子匆匆跑过,木轮压过路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巡逻队的间隔似乎变长了,但苏云岫不敢有丝毫大意,尽量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耳朵竖起,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从老城厢边缘到外滩,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她不敢走主干道,只能依靠记忆和大致方向,在迷宫般的里弄小巷中穿行。饥饿、寒冷和左肩隐隐的钝痛不断侵袭着她,但都被她强行忽略。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到外滩,等到十点半!

途中,她两次险些与巡逻队撞个正着,都凭借敏锐的听觉和巷道的复杂堪堪躲过。还有一次,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几辆满载麻袋的卡车呼啸而过,车上的麻袋隐约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令人不寒而栗。金圆券带来的混乱和镇压,无处不在。

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蓝,街面上开始出现零星的行人,多是愁容满面、赶早去排队抢购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米煤的市民。苏云岫混入其中,低着头,加快脚步。

当她终于远远望见外滩那些巍峨的欧式建筑轮廓时,天色已经大亮。黄浦江上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江轮船发出沉闷的汽笛声。海关大楼那巨大的钟楼巍然矗立,指针清晰地指向八点过十分。

时间还早。但她必须提前熟悉环境,寻找最佳的位置。

越靠近外滩,气氛越发紧张。设置路障和检查岗的军警明显增多,对过往行人的盘查也严格起来。特别是通往海关大楼正门及周边广场的区域,更是被拉起了铁丝网,有武装士兵值守,显然已被划为“重点警戒区”。

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如此戒严,她根本无法靠近钟楼下方!

她强迫自己冷静,装作路过,沿着外滩平行的大街慢慢行走,目光快速扫视着四周的建筑。她需要找一个既能听到钟声和可能存在的飞机引擎声,又相对隐蔽,不至于被随时盘查的位置。

她的目光掠过一栋栋银行、洋行、饭店的大楼。最终,停留在距离海关大楼约莫两百米外的一栋五层楼高的旧式旅馆——“浦江旅社”。这栋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位置不算起眼,但高度足够。最重要的是,它的楼顶有一个小小的、似乎用于晾晒衣物的平台,而且侧面有一道外置的、锈迹斑斑的铁梯似乎可以通上去!

就是那里!

她不动声色地绕到旅社侧面的小巷。小巷里堆放着垃圾桶,散发着馊臭。铁梯从二楼一个窗户旁开始向上延伸,看起来摇摇欲坠。她观察了片刻,确认周围无人注意,深吸一口气,抓住冰冷粗糙的铁梯,开始向上攀爬。

铁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心惊胆战。她咬紧牙关,忍着左肩的疼痛,一步步向上。爬到三楼时,楼下小巷里传来脚步声和咳嗽声,她立刻紧贴梯子,屏住呼吸,直到声音远去。

终于,她爬到了楼顶平台边缘,艰难地翻了过去,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大口喘息。平台很小,堆着一些破旧的花盆和杂物,但视野极好!可以清晰地看到海关大楼的钟楼,黄浦江的景色也一览无余。这里足够高,声音传播不受阻碍,而且相对隐蔽,不易被下面街道的人发现。

她找到一个被巨大废弃广告牌略微遮挡的角落,蜷缩起来,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从这里,她可以观察下方街道和江面的情况,也能清晰地听到钟声。

时间再次变得缓慢。江风凛冽,吹得她浑身发抖。饥饿和口渴如同小虫般啃噬着她。她紧紧抱着膝盖,目光死死盯住海关大楼上的时钟。

九点……九点半……十点……

外滩的人流逐渐增多,但气氛依旧压抑。便衣特务的身影如同鬼魅,混在人群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巡逻队的次数也更加频繁。苏云岫甚至看到几辆黑色轿车无声地驶到海关大楼附近停下,车上的人没有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她的心越揪越紧。陈默群的人……他们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还是这只是常规的戒备?

十点二十分!

她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手心全是冷汗。距离预定时间只有十分钟!她竖起耳朵,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捕捉着空气中的任何声音——江轮船的汽笛、电车的铃声、街面的喧嚣、风吹过广告牌的呜咽……还有,天空!

她仰望灰白色的天空,努力搜寻着飞机的踪影。这个时代,上海上空偶尔确有商业航班经过。

十点二十五分!海关大楼的钟楼里,传来机械转动的细微嗡鸣声,巨大的指针缓缓移向半点的位置。

十点二十八分!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从东南方向的天空传来!一架银灰色的双引擎客机,正沿着黄浦江的走向,朝着外滩上空飞来!

就是现在!

苏云岫猛地站起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死死盯着那架飞机,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试图分辨引擎声音的模式——是“1L, 4S”吗?长一声,短四声?她努力倾听着,但那引擎声平稳而持续,似乎并无明显的长短变化模式?还是她的听力无法分辨?

飞机越来越近,轰鸣声震耳欲聋。

十点三十分整!“铛——!”海关大楼的巨钟轰然敲响,洪亮悠扬的钟声瞬间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外滩,甚至压过了飞机的引擎声!

就在这钟声与引擎声交织的轰鸣声中!

苏云岫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速扫过下方街道、对面建筑的窗户、任何一个可能有人在侧耳倾听的角落!

没有!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常!没有人抬头看天,没有人拿出纸笔记录!人群在钟声下照常行走,特务们依旧在警惕地巡视车辆和行人……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她的猜测完全错了?“听风者”不存在?或者今天根本不是发送日?又或者……“听风者”早已暴露?

飞机掠过外滩上空,轰鸣声逐渐远去。钟声的余音也渐渐消散。

失败了……巨大的失落和绝望瞬间攫住了苏云岫。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得到的却是一场空!唯一的线索断了!

就在她几乎要瘫软在地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斜对面一栋银行大楼的三楼窗户。那扇窗户半开着,窗帘低垂。但在刚才钟声最响、飞机掠过的那一瞬间,她似乎……似乎看到那窗帘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后面有人刚刚迅速离开窗边?

只是一个瞬间的错觉?还是……

她的心脏再次猛地一缩!会不会……“听风者”并不在露天,而是在某个能清晰听到声音的室内?那个窗户?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点燃!但如何确认?如何接近?

她死死记住那扇窗户的位置——汇丰银行大楼,三楼,从左数第四个窗户。

钟声停歇,外滩似乎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但苏云岫却感到一种无形的、更加冰冷的压力。如果那里真的是“听风者”的位置,那么刚才自己冒然的观察和寻找,是否已经打草惊蛇?是否已经被暗中的眼睛注意到?

她不敢再多停留,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制高点!

她迅速沿着铁梯向下爬,动作比上来时更加匆忙。落地后,她不敢再看汇丰银行的方向,压低帽檐,混入人流,打算尽快离开外滩。

然而,她刚走出小巷,来到相对开阔的街道,就感到几道冰冷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两个穿着黑色风衣、看似闲逛的男人,正从不同方向,看似无意地朝她靠近。

被盯上了!

苏云岫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是刚才在楼顶暴露了?还是早在来的路上就被盯梢了?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步伐不变,但大脑飞速运转,寻找脱身之路。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电车正在叮叮当当地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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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天明
连载中云辞青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