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谭子一再次醒来时，她躺在一张陈旧的床上。
周边是陌生的陈设。
她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下床，观察着四周简单而干净的陈设，有一些灰尘的窗户。她打开窗户，熟悉的乡音传来。没错，这是她的家乡。
走到桌上的铜镜前，这是谁？
一张清瘦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中：她双目似圆，剑眉星目，圆滚滚的鼻子，厚厚的唇，清瘦而白皙的脸的中央，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横挂着，如同一道温和的闪电。
好熟悉的一张脸，可谭子一如何都记不起这是谁。她只知道，这应该是此刻的自己。
她站远了一些，看着自己的身材，竟然和曾经的自己差别不大：瘦瘦小小，总体和曾经的身子大差不差。只不过，与曾经的柔和的身姿相比，这身子变得缺失美感，且双肩一高一低，上肢短小而硬朗，结实的肉在谭子一看来似乎充满力量。
这个身子像是一株顽强的野草，好像风雨来时，它会被吹得四处摇曳、痛苦不堪，却从不会被连根拔起。
谭子一看着陌生的自己，似乎感到失望又满意。
她打开房门，熟悉又陌生的巷子，这大概是在东城大街，这里是家乡出名的贫民窟。也好理解，毕竟自己现在的样子和住处，并不像什么贵族子女。
谭子一慢慢走，一路上，除了碰到三位稚童乱撞到自己身上，就是两位老头见到谭子一，便晦气地冲路边吐口水。谭子一并未见过这情景，只侧身躲开。
往西边走，街市逐渐热闹起来。那热闹的中心，是多么熟悉。
远远的，谭子一就看到了谭家的牌匾。高举的巨大牌匾周围，跟着几排马车，马车上无一不是挂满白色纱布与白色的菊花。前面几个小厮与她的乳母，正哭嚎地厉害。走近，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送行车队。
“谭氏孙女谭子一，冥灵早生”
送行车队两侧，侍从举着十几米长的白绫布，上面墨迹是如此醒目。
想不到，自己到死，都是谭家操办的。
“这就是那个林家的孩子吧。挺说上吊死了。”
“白养了，都还没出嫁换钱，就早走了。”
“听说这孩子是个怪胎，喜欢女的。”
“她也是爹不疼娘不爱，送葬都是一把年纪的姥姥姥爷操办的。”
“她舅呢？”
“她舅据说拿着三十万办事金，办了这潦草的送行仪式。”
“她倒是林家的人，林家一个个膘肥体壮，出了她这个柔弱的孩子，听说是女孩，本来生下来就要扔掉的，是谭家救下来了。可惜啊，也没长成。据说这孩子不入两家祖坟。”
“啊？生了大户里，锦衣玉食，没有脑子，倒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了。”
“害，她父母本就不和，当年图强强联合的婚姻，林樑是什么货色，在城南藏着的妻妾来来回回，都不避人，家里更不知如何。她那姐姐，自幼在林家，倒是受尽了好处。”
“我听说几年前，林家给她姐姐说了户高门，不过那孩子是有些愚钝，说白了，林家想让她姐姐去吃绝户。那死了的小妮子，当年死活拦下此时才保住了她姐，倒是没想到，自己先死别人前面了。可笑啊。”
“别说了别说了，走过来了。”
谭子一听着路人熙熙攘攘，东言西语，不觉心里生出些悲凉。她努力挤到人群前面去，被这周围的麻布衣服蹭得全是汗，终于等到棺椁走到自己面前，漫天的白黄纸币飞扬，落在此刻的谭子一的肩膀。
简单的褐色楠木棺椁被封紧，无人在意里面的人的枷锁究竟如何困住她的一生。
谭子一接住一张飘零下来的纸币，如同接住自己飘零的一生。
她看着这张纯白色的纸，又抬头看着自己被高高举起的棺椁，冷静地就像观望了别人的盖棺定论。
“好好走，我也会好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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