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来调养身体的卫玠本该早睡,可他心事重,睡不着,想读点书放松,于是到阿兄卫璪房中。翻开一本书默读。
“你在想什么。”专心致志挑灯夜读的卫璪突然发问。
卫玠心惊,他自以为把心事藏得好,没想到阿兄看了出来,既然阿兄看出来了,阿娘定会看出来。
阿娘一向敏感,要是起疑心就不妙了。
“我在回想阮家兄弟俩的风采。”卫玠找了个借口。
“你长大以后必不会输给阮仲容前辈。自然也不比他俩差。”卫璪说,“阮家阿北阳光活泼,野惯了,跑得飞快,你要是总追着他跑,会摔倒的。”
“我自知追不上他,只是走得比平日快一点。”
“玩了一天,你也累了吧,不如早点休息。”
卫玠收到阿兄的“逐客令”,正好去找阿娘。
见阿娘正在写信,于是凑近看。
王澈把他抱在怀中,坐下,问他:“怎么不去休息。”
“不困。”卫玠认真看桌上的信。看到阿娘写信给阿父,提起在葛神医处发生的种种。
他问:“阿父有来信吗。”
王澈想了想,特地说:“有,他说,听说彦辅兄家里的小女儿和你年纪相仿,知书达礼、冰雪聪明,很是讨人喜爱。”说完认真观察卫玠的反应。
说到小女孩,卫玠就联想到假扮女孩的杨生。他不知阿娘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担心阿娘发现了杨生,抬头观察阿娘的表情。
阿娘笑意盈盈,不像有烦心事。
阿娘该不会在考虑与乐氏联姻吧?阿兄的年纪虽然不算大,但有祖父举荐,过几年就能出仕了。确实可以开始考虑婚姻大事。
于是卫玠回答:“彦辅世伯擅于思考钻研,通晓人情世故,教出来的女儿必定通情达礼。”
王澈满意地摸了摸卫玠的头,“说得是。”卫璪的婚事还没定,她并不急于替卫玠定下亲事,只是卫恒着实喜爱乐广,借着卫玠爱思考梦之由来的名义,又去找乐广攀谈,若是今后不能结成这门亲事,定会遗憾。因此,特地试探一下卫玠的想法。
卫玠哪里知道阿娘想得这么多。只是关心阿娘与外界通信的事,趁机问起情况。
聊完信件往来事宜,王澈又问起葛神医的事,听了卫玠的描述觉得该为亲友带一点珍贵的药材回去。于是带着正在学习辨认药材的卫玠一起去药房找药童。
不料见到葛神医正在煎药。
大晚上的,葛神医为何煎药?
王澈不由得想起到此避难的杨生,那孩子该不会是吓坏了吧。
卫玠问葛神医在煎什么药。
葛神医表示在研究新的药。
卫玠从葛神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自然也猜不到葛神医心思。
次日葛神医去采药,要爬到危险的山壁上,卫玠只能和王澈站在远处观看。
葛神医脚下打滑,身形一晃,他紧张了起来,幸而很快调整过来,他暗中捏了把冷汗。
采好药,阿娘问葛神医为何要冒险采药。
葛神医淡淡地表示:“医者本就行走在生死之间。对生命敬畏,更该无惧死亡去做应该做的事,既顺从本心又不违天道,才是真正地活着。”
卫玠肃然起敬。
葛神医不愧是葛神医,尊重生命,怀着一颗炙热的心活着。正因看破生死无常,才能保持宠辱不惊、淡定从容。
返回园子后,阿娘去了厨房,他则紧紧地跟着葛神医进了药房。
葛神医一边整理药,一边低声问:“你是想问他的情况吗。”
虽没明说“他”是谁。但卫玠一下子就明白葛神医说的是杨生,他点了点头说:“是。”
葛神医点头:“等会儿你跟上我,远远看着。”
卫玠重重地点了点头。
捡好药后,葛神医嘱咐侍从煎药,而后说要传授卫玠独门医术,把人引入房中,让侍从在门外守着。接着葛神医打开了墙后的暗门,穿过无人的隔间,带着卫玠走一段小路,来到昨日杨生休息的房中。
他让卫玠站远一点,自己上前查看杨生的情况。
杨生问:“医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葛神医:“只是惊悸。安心调养就好。”
杨生看到门边站了一个人,担心地问:“那是谁。”
“我的朋友。”葛神医说。
卫玠万万没想到葛神医会这样介绍自己。
杨生瞪大眼仔细观察卫玠,只见眼前的小人儿一袭月白色衣衫,五官端正,轮廓分明,肤白若雪,在阳光下如同一块美玉晶莹剔透,漆黑的眼珠子像黑珍珠一样明亮,气质恬淡玄远,就像家中莲池内亭亭白莲。只可惜未等到今年白莲盛开,池子已被坏蛋们翻得底朝天。
“你是仙人?”杨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样漂亮的人,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山中仙子。”
卫玠:“我只是一个凡人。”
葛神医:“他和你一样是来这里调理身体的。”
杨生点了点头,又问卫玠:“你是谁,姓甚名甚。”
卫玠想到两家的恩怨,回答:“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有缘便一起论道、一起玩耍,无缘便各行其是。”
杨生见这个孩子看起来与自己一般年纪,讲起话来却如此玄妙,如此头头是道,不由得对卫玠更加好奇了。见卫玠身上的料子像蜀地织锦,腰间的白玉亦甚是名贵,断定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他努力回想,终于想起长辈说,王济总爱夸自家外甥说起话来清远玄妙,必是王弼的继承人,重振正始之音。最重要的是,他的外甥长相如珠玉般令人赏心悦目。
王济这个缺心眼的只会撒钱的傻蛋,素来喜欢炫耀,喜欢装腔作势,和一班狐朋狗友互相吹嘘。他们杨家人可不把这家伙说的话放在心上。
没想到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妙人。
看着清远高贵的卫玠,杨生想起自己身上寒碜的破衣衫,突然感到无比的羞耻,他涨红了脸,指着卫玠说:“你是王济的外甥!”
同辈直乎其名是极其无礼的。
但卫玠并没有和杨生计较,而是点了点头。
杨生并没因猜对而高兴,越看卫玠越是自惭形秽,他不能接受这一点。同样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孩子,同样在万千宠爱中成长,可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着云泥之别。
自尊心令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差距。几个月来逃窜、藏匿,苟且偷生,让他积压了太多的负面情绪,而今看着卫玠华贵的打扮,闲适的风度,同情的眼神,内心压抑的愤懑、委屈、不甘,瞬间冲破了理智。他指着卫玠愤怒地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样清白无辜地活着,为什么,你可以继续享有与生俱来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如此偏爱你!为什么!”
卫玠在宠爱、赞许与鼓励中长大,就连族兄偶尔笑他爱发呆,笑他年纪小,也是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从没有人如此严厉的朝他发火。
他呆立现场,傻傻地看着杨生。
杨生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用怨毒的语气说:“你知道卫瓘如何得到今日的一切吗。他为了争权夺利,污陷名将邓艾、钟会,让他们死于异国他乡。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上天必不能容。看着吧,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像我一样一无所有。”
这是诅咒!卫玠想要反驳。可他以前论辩的对象都是博雅的儒生,从未与满心怨恨的诅咒对峙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反驳,该骂回去,还是该安慰对方的情绪。
他过去所建立的世界观里的对错是非,只是基于不成熟的理性所建立的世界观,和不讲道理的愤恨没有关系。
汹涌的情绪,冲击着他的理性世界,让他自恰的世界出现了裂痕。
卫玠浑浑噩噩地跟着葛神医返回。直到葛神医对他说:“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卫玠的神智才回归。
他问:“我享受的富贵荣华是合理的吗?”
葛神医:“那个孩子没有权利判定合理或不合理,一切上天自会做出安排。你需知道,命运变化无常,从不和人讲道理,你能做的只是安然面对一切变化,努力活下去。”
卫玠理解了,却也不理解。他不理解上天为何总是要给人变幻无常的命运,不理解为何人与人之间要有等级秩序才能让世界运作下去。
人痛苦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人想得到他人认同的原因又是什么?
太多太多的问题,混杂成一团乱麻,他无力解开,只是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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