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婷婷受不了的,是同学们的眼神。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人。“看,就是她,她妈开那个的……” “脏死了,离她远点。”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越来越不敢跟同学玩,怕他们问:“你妈…被警察抓过吗?”
一天晚上快十一点,王强下班过来。刚进门,就听见按摩房里传出动静,其中似乎有阿珍的声音。他脸一下子铁青,把手里的菜狠狠摔到街上,塑料袋子破裂,菜叶和肉块溅了一地泥水。“贱货!”他低吼一声,扭头就走。可没过三天,深更半夜,他又一身酒气地摸进了阿珍家。浓烈的白酒味瞬间充斥了小小的客厅。当时阿珍正忙着给客人服务。
王强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等阿珍。他像个幽灵,悄悄掀开布帘,溜进了婷婷睡觉的小隔间。夜灯微弱的光线下,婷婷侧身蜷缩着,似乎睡得很熟。王强无声地坐到婷婷窄小的床沿上。他默默地看了婷婷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带着浓重烟酒味的手指,极其缓慢、有些颤抖地,轻轻抚过婷婷的额头、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头发上,像摩挲一件易碎的瓷器,一遍,又一遍。
睡梦中的婷婷其实在他进来时就惊醒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僵硬得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那只粗糙、带着异味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时,她恶心得想吐,她紧紧闭着眼,睫毛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动,别出声,就当是…就当是爸爸回来了,只是放在被子里的手,死死攥紧了床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王强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最后,他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酒劲上涌,终于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布帘。
直到布帘完全静止,确认他真的走了,婷婷才猛地松开紧攥的拳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巨大的屈辱和后怕让她把脸深深埋进枕头,无声地、剧烈地抽泣起来,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
打那以后,王强总趁婷婷睡着时来。要是阿珍闲着,他就放下东西,说几句闲话走人;要是阿珍在忙,他就溜进婷婷房间,重复着那套令人窒息的“动作”。直到有天早上,阿珍在婷婷床单上看见了血。那抹暗红,在洗得发白的旧床单上,刺目得像一朵邪恶的花。阿珍眼前一黑,扑倒在床沿上,眼泪哗哗地流,嘴里不停念叨:“报应…报应啊…” 她捶打着床板,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她在床上躺了一周,像死过几次一样。第七天晚上,王强又提着东西来了。“给你娘俩炖了点汤,趁热喝。” 他语气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竟然爬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还喝了他炖的排骨汤。排骨不肥,她还是感觉汤很油腻,喝了几小口后,眼神空洞地望着碗里漂浮的油花。
阿珍以前无意间听到当过护士的按摩女说,有些药吃了不能喝酒,否则会诱导“心梗”。阿珍谁也没告诉,悄悄去了趟省城。在药店门口,她纠结半天,最后拖着一双沉重的腿,迈了进去。那一刻,她多希望,药店没有那个药。
阿珍买了药,回来把药放在婷婷以前喝水的杯子里。那是个印着语录的搪瓷杯,杯口已经磕掉了好几块瓷。有个休息日下午,王强来的时候,正好婷婷也在客厅,本来还有点说笑,看到王强后,婷婷一个劲的发抖。
阿珍想到那个被单,那个血色,和婷婷泪水淋湿的枕头,阿珍再没有半点犹豫,轻声地但坚定地让婷婷用那个杯子给王叔叔倒杯水。“叔,喝水。” 婷婷低着头有些颤抖地把水端过去,声音细若蚊蝇。王强如释重负般地还有些小激动,“哎,乖。” 他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坐了一会说是去朋友家吃饭,走了。那之后,王强再也没出现过。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悄无声息。
4、 该来会来
王强消失之后,阿珍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需要填充点什么。有一天,她鬼使神差地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凭着狗剩以前闲聊时提过的模糊方位,一路打听,骑到了城郊结合部那个堆满垃圾的场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腐臭味,苍蝇嗡嗡乱飞。几个穿着破烂的人正在分拣堆积如山的废品。
阿珍捂着鼻子,找到一个看场子模样的人问:“请问…狗剩哥在吗?”那人抬头,警惕地打量着她:“你找狗哥?狗哥不在。这地方马上要拆了!” “拆了?那狗哥去哪了?” “政府要在这儿建大商场!房地产老板给狗哥赔了钱,还给狗哥干股呢!狗哥本事大,这个村子又租了块更大的地给他,他在新堆场那边平整地呢!”小弟语气里带着羡慕。阿珍愣在原地,看着这片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产业”,想着狗剩如今竟也成了能拿“干股”的老板,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调转车头,骑回了那个同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婷婷上了初三。有时候,变态的客人哪怕加一倍钱也要让她服务,她慢慢也学会按几下。指尖触碰那些陌生油腻的皮肤时,她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死掉了。她甚至用客人给的小费,在街角买了支口红。对着镜子抹的时候,那鲜艳的红色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阿珍看着女儿那熟练的动作,心像被无数根针乱扎了一通。“婷婷……”她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别开了脸。
中考前一个礼拜,婷婷留了封信,说去广东找她爸,然后就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信纸被揉得皱巴巴,上面有干涸的泪痕。阿珍没怎么掉眼泪,好像事先知道婷婷会走的。她只是把那封信折好,塞进了枕头底下。阿珍继续守着那个按摩房,只有按摩床上那些油腻的钞票,只有累到眼皮打架,日子才能往下过。
城市长高了,变样了。按摩房那块地皮,还有旁边的老厂房,被一个地产老板拍走了。老宿舍要拆了。拆迁赔的钱,够阿珍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她多少有点幸福的期待并没有持续多久,警察就找上了门。原来拆纺织厂食堂的时候,在厨房水泥地下,挖出了一副人骨头架子。而阿珍的男人,自从去了广东,十几年没一点消息……“张桂珍,跟我们走一趟,有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 警察的声音公式化,不带感情。
阿珍看着警察,那张平时总是绷得紧紧的脸,反而松了下来。那个雨夜,她和王强在废弃食堂的厂长包厢皮沙发上,被男人撞了个正着……那一刻,面对自知理亏、沉默不语、一味躲闪的王强,男人根本不像个病人,挥舞着生锈的菜刀,猩红的眼睛,疯狂的攻击,绝望的嘶吼:“我杀了你。。。。。。” 她又想起王强,喝酒过量一周后才在出租屋被发现……尸体已经发臭,苍蝇嗡嗡地围着…… 这些埋在岁月里的烂疮疤,终于不用再日夜折磨她了。
警笛呜呜地响,阿珍被押上警车。车子路过纺织厂那片废墟,她看见巨大的钩机正推倒厂里那根标志性的大烟囱。铁臂挥舞,烟尘滚滚,“工人阶级先锋队”的泛白标语被撕得粉碎,混凝土和砖块发出沉闷的哀鸣,轰然倒塌,激起漫天黄尘,带着浓重的铁锈和尘埃的气味。碎纸片飘下来,被风从开起的车窗吹进车里,落在她带着镣铐的手上。那纸片边缘卷曲,字迹模糊。
警车又行驶了一会儿,不远处,阿珍看见一个新建的什么商业中心正在搞奠基仪式。红毯铺地,彩旗招展,巨大的充气拱门上写着:“城市发展,未来已来!”一群穿西装打领带的老板举着香槟碰杯,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和台上主持人激昂的演讲,隔着喧闹的街道,模糊地传来,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阿珍麻木的目光扫过那群意气风发的身影。那些老板,以前也是泥腿子,现在可能还是农村户口,甚至都曾是她按摩房的常客。忽然,她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其中一个胖子身上。那胖子挺着个巨大的、几乎要把名牌西装扣子绷开的啤酒肚,满面红光,正咧着嘴,跟旁边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热烈地握手寒暄,笑得见牙不见眼,下巴上的肥肉堆叠了好几层。
“狗剩!是狗剩!”阿珍突然“咯咯”地也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混着烟尘呛进喉咙。那笑声干涩、凄厉,在狭小的警车里回荡,连前面的警察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想起爹死的时候,看着她和男人的结婚照,脸上那份实打实的骄傲和平静。
阿珍的笑声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呜咽,最终归于死寂。她把头重重靠在冰冷的车窗边,闭上了眼睛。只有被镣铐锁住的手,还在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